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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一婦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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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上校心裡卻儼然正回答著:「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擔心你的漂亮是能發生危險的,而我朋友漂亮卻能產生愚蠢的。」自然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 女人以為年青軍人是一個學生了,很隨便的問:「是不是騎兵學校的?」 上校說:「怎麼,難道我帶了馬夫來到這個地方嗎?聰明絕頂的人,不要嘲笑這個沒有嚴峻風度的軍人到這樣子!」 女人在這種笑話中,重新用那雙很大的危險的眼睛,檢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時節恰恰那個年青人也抬起頭來,由於一點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後,靦腆的垂了頭,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樂得如小孩子一樣的說:「明白了,明白了,一個新從軍校出來的人物,這派頭我記起來了。」 「一個軍校學生,的確是有一種派頭嗎?」上校說時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個特點所在。 女人說:「一個小孩子害羞的派頭!」 不知為什麼原因,那上校卻感到一點不祥兆象,已在開始擴大,以為女人的言語十分危險,此後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見過無數日月星辰的人,在兩個軍人面前,那麼隨便灑脫,卻不讓一個生人看來覺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齡已到了三十四五,應當不會給那年青朋友什麼難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險,便應當明白一個對女人缺少經驗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卻不怎麼濟事,很容易為她那點力量所迷惑的。可是有什麼方法,不讓那個火炬接近這個火炬呢?他記起了,從老兵將軍方面聽來的女人過去的命運,他自己掉過頭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開了。 但女人似乎還有其他事情等著,說了幾句話卻走了。 上校見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著沒有話說,他明白那個原因,且明白他的朋友是不願意這時有誰來提到女人的,故一時也不曾作聲。可是那年青朋友,並不為他所猜想的那麼做作,卻坦白的向他老朋友說:「這女人真不壞,應當用充滿了鮮花的房間安頓她,應當在一種使一切年青人的頭都為她而低下的生活裡生活,為什麼卻放到這裡來作女掌櫃?」 上校不好怎麼樣告給他朋友女人所有過去的歷史。不好說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迎,過了些熱鬧日子,更不好將女人目前又為什麼才來到這地方,說給年青人知道,只把話說到別方面去,「人家看得出你軍校出身的,我倒分不出什麼。」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種情景,後來就問:「這女人那雙眼睛,我好象很熟習。」 上校裝作不大注意的樣子,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裡想說:「凡是男子對於他所中意的眼睛,總是那麼說的。再者,這雙眼睛,也許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圖畫雜誌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後來談了些別的話,年青人不知不覺盡望到女人去處那一方,上校那時已多喝了兩杯,成見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輕輕的向他朋友說:「女人老了真是悲劇。」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卻想試試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時女人的年齡。 「這話我可不大同意。一個美人即或到了五十歲,也仍是一個美人!」 這大膽的論理,略略激動了那個上校一點自尊心,就不知不覺懷了點近於惡意的感情,帶了挑撥的神氣,同他的年青朋友說:「先前那個,她怎麼樣?她的聰明同她的美麗極相稱……你以為……」年青上尉現出年青人初次在一個好女子面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問是不是受那個女子,把話說回來了。「我不高興那種太……的女子的。」他說了謊,就因為愛情本身也是一種精巧的謊話。 上校說:「不然,這實在是一個希見的創作,如果我是一個年青人,我或許將向她說:『老闆,你真美!把你那雙為上帝精心創造的手臂給了我罷。我的口為愛情而焦渴,把那張小小的櫻桃小口給了我,讓我從那裡得到一點甘露罷。』……」這笑話,在另一時應當使人大笑,這時節從年青上尉嘴角,卻只見到一個微哂記號。他以為上校醉了,胡亂說著,而他自己,卻從這個笑話裡,生了自己一點點小氣。 上校見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白那種理由,所以把話說過後笑了一會。 「鄭同志,好兄弟,我明白你。你剛才被人輕視了,心上難過,是不是?不要那麼小氣罷。一個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夠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說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氣,不要分辯;拿破崙的事業不是分辯可以成功的,他給我們的是真實的歷史。讓我問你句話,你說罷,你過去愛過或現在愛過沒有?」 年青上尉臉紅了一會,並不作答。 「為什麼用紅臉來答覆我?」 「我紅臉嗎?」 「你不紅臉的,是不是?一個堂堂軍人原無紅臉事情。可是,許多年青人見了體面婦人都紅過臉的。那種紅臉等於說:別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為世界上盡有不收容俘虜的女人。至於你,你自然是一個體面俘虜!」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麼樣解釋,只說:「我並不想投降到這個女人面前,還沒有一個女人可以俘虜我。」 「嚇,嚇,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翹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見」的神氣,不再說什麼話。等一會又說:「是那麼的,女人是那麼的。不過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還值得我們去作俘虜時,想方設法極勇敢的去投降,也並不是壞事。你不承認嗎?一個好軍人,在國難臨身時,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時,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見得是可笑的!」 說著,女人恰恰又出來了,上校很親昵的把手招著,請求女人過來:「來來,受人尊敬的主人,過來同我們談談。我正同這位體面朋友談到俘虜,你一定高興聽聽這個。」 女人已換了件紫色長袍,像是預備出去的模樣,見上校同她說話,就一面走近桌邊,一面說:「什麼俘虜?」女人雖那麼問著,卻仿佛已明白那個意義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說,「凡是將軍都愛討論俘虜,因為這上面可以顯出他們的功勳,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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