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都市一婦人 | 上頁 下頁
都市一婦人(5)


  年青上尉並不隱避那個問題的真實,「不是,我們指的是那些為女人低頭的……」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聽著,同時又微笑著,等到上尉話說完後,似乎極同意的點著頭,「是的,我明白了。

  原來這些將軍常常說到的俘虜,只是這種意思!女人有那麼大能力嗎?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個女人,倒不知道被人這樣重視。我想來或者有許多聰明體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種人。也有這種人,如象上校所說『勇敢投降』的。」

  把話說完後,她坐到上校這一方,為得是好對了年青上尉的面說話。上校已喝了幾杯,但他還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說話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說的意思,這意思雖然都是隱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話相反的。

  女人走後,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閃耀一種光輝,他懂得那種光輝,是為什麼而燃燒為什麼而發亮的。回到師部時,同那個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來的事情,不知為什麼覺得有點發愁。平常他並不那麼為別的事情掛心,對於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點也未可知。他睡後,就夢到那個老兵將軍,同那個女人,象一對新婚夫婦,兩人正想上火車去,醒來時間已夜了。

  一個平常人,活下地時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後,一直死去,也不會遇到什麼驚心駭目的事情。這種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處,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滿意的。他沒有幻想,不信奇跡,他照例在他那種沾沾自喜無熱無光生命裡十分幸福。另外一種人恰恰相反。他也許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卻永遠得不到它。一個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卻常常在愛情上有了缺口。一個命裡註定旅行一生的人,在夢中他也只見到旅館的牌子,同輪船火車。「把老兵俱樂部那一個同師部參謀處服務這一個,象兩把火炬並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點,」當這種想像還正在那個參謀主任心中並不十分認真那麼打算時,上帝或魔鬼,兩者必有其一,卻先同意了這件事,讓那次晤談,在兩個人印象上保留下一點拭擦不去的東西。

  這東西培養到一個相當時間的距離上,使各人在那點印象上擴大了對方的人格。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愛情,寂寞能培養愛情,兩人那麼生疏,卻又那麼寂寞,各人看到對面最好的一點,在想像中發育了那種可愛的影子,於是,老兵俱樂部的主持人,離開了她退隱的事業,跑到上尉住處,重新休息到一個少壯熱情的年青人胸懷裡去,讓那兩條結實多力的臂膀,把她擁抱得如一個處女,於是她便帶著狂熱羞怯的感覺,作了年青人的情婦了。

  當那個參謀上校從他朋友辭職呈文上,知道了這件事情時,他笑著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處去,用一個伯父的神氣,嘲謔到他自己那麼說:「這事我沒有同意神卻先同意了,讓我來補救我的過失罷。」他為這兩個人證了婚,請這兩個人吃了酒,還另外為他的年青朋友介紹了一個工作,讓這一對新人過武漢去。

  「日子在那些有愛情的生活裡照例過得是極快的,」少將對我說。「雖然我住在××,實在得過了他們很多的信,也給他們寫了許多信。我從他們兩人合寫的信上,知道他們生活過得極好,我於是十分快樂,為了那個女子,為了她那種天生麗質十餘年來所受的災難,到中年後卻遇到了那麼一個年青,誠實,富有,一切完美無疵的男子,這份從折磨裡取償的報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時我決不相信的命運。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話中的王子,女人近來的生活,使我把過去一時所擔心的都忘掉了。至於那個沒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這件冒險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來信說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裡,所得到的體貼與柔情,應當比作駙馬還幸福一點。因為照我想來,一個年紀十九歲的公主,在愛情上,在身體上,所能給男子的幸福,會比那個三十五歲的女人更好更多點,這理由我還找尋不出的。」

  可是這個神話裡的王子,在武漢地方,一個夜裡,卻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藥揉壞了。這意外不幸事件的來源,從別的方面探聽是毫無結果的。有些人以為由於妒嫉,有些人又以為由於另一種切齒。女人則聽到這消息後暈去過幾次。把那個不幸者抬到天主堂醫院以後,請了好幾個專家來診治,皆因為所中的毒極猛,瞳仁完全已失了它的能力。得到這消息,最先趕到武漢去的,便是那個上校。上校見到他的朋友,躺在床上,毫無痛苦,但已經完全無從認識在他身邊的人。女人則坐到一旁,連日為憂愁與疲倦所累,顯得清瘦了許多。那時正當八點左右,本地的報紙送到醫院來了,因為那幾天××正發生事情,長沙更見得危迫,故我看了報紙,就把報紙攤開看了一下。

  要聞欄裡無什麼大事足堪注意,在社會新聞欄內,卻見到一條記載,正是年青上尉所受的無妄之災一線可以追索的光明,報紙載「九江捉得了一個行使毒藥的人,只須用少許自行秘密制的藥末,就可以使人雙眼失明。說者謂從此或可追究出本市所傳聞之某上尉被人暗算失明案。」上校見到了這條新聞,歡喜得踴躍不已,趕忙告給失明的年青朋友。可是不知為什麼,女人正坐在一旁調理到冷罨紗布,忽然把磁盤掉到地下,臉色全變了。不過在這報紙消息前,誰都十分吃驚,所以上校當時並沒有覺得她神色的慘怛不寧處,另外還潛伏了別的驚訝。

  武漢眼科醫生,向女人宣佈了這年青上尉,兩隻眼睛除了向施術者尋覓解藥,已無可希望恢復原來的狀態。女人卻安慰到她的朋友,只告他這裡醫生已感到束手,上海還應當有較好醫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夠複元。兩人於是過上海去了。

  整整的診治了半年,結果就只是花了很多的錢還是得不到小小結果。兩夫婦把上海眼科醫生全問過了,皆不能在手術上有何效果。至於謀害者一方面的線索,時間一久自然更模糊了。兩人聽到大連有一個醫生極好,又跑到大連住了兩個月,還是毫無辦法。

  那雙眼睛看來已絕對不能重見天日,兩人決計回家了。他們從大連回到上海,轉到武漢。又見到了那個老友,那個上校。那時節,上校已升任了少將一年零三個月。

  三

  上面那個故事,少將把它說完時,便接著問我:「你想想,這是不是一個離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我說:「為什麼眼睛會為一點藥粉弄壞?為什麼藥粉會揉到這多力如虎的青年人眼睛中去?為什麼近世醫學對那點藥物的來源同性質,也不能發現它的秘密?」

  「這誰明白?但照我最近聽到一個廣西軍官說的話看來,瑤人用草木製成的毒藥,它的力量是可驚的,一點點可以死人,一點點也可以失明。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面得來的東西。因為漢口方面,直到這時還可以買到那古怪的野蠻的寶物。至於為什麼被人暗算,你試想想,你不妨從較近的幾個人去……」我實在就想不出什麼人來。因為這上尉我並不熟習,也不大明白他的生活。

  少將在我耳邊輕輕的說:「你為什麼不疑心那個女人,因為愛她的男子,因為自己的漸漸老去,恐怕又複被棄,作出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將許久說話不出,我這朋友的猜想,使我說話滯住了。「怎麼,你以為會……」少將大聲的說:「為什麼不會?最初那一次,我在醫院中念報紙上新聞時,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東西掉到地下去,神氣驚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飯店見到了他們,我又無意中把我在漢口聽人說『可以從某處買瑤人毒藥』的話告給兩夫婦時,女人臉即刻變了色,雖勉強支持到,不至於即刻暈去,我卻看得出『毒藥』這兩個字同她如何有關係了。

  一個有了愛的人,什麼都作得出,至於這個女人,她作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對我朋友的話加上什麼抗議,因為一個軍人照例不會說謊,而這個軍人卻更不至於說謊的。我雖然始終不大相信這件事情,就因為我只見到這個婦人一面。可是為什麼這婦人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麼新鮮,那麼有力,一年來還不消滅?也許我所見到的婦人,都只象一隻蚱蜢,一粒甲蟲,生來小小的,伶便的,無思無慮的。大多數把氣派較大,生活較寬,性格較強,都看成一種罪惡。到了春天或秋天,都能按照時季換上它們顏色不同的衣服,都會快樂而自足的在陽光下過它們的日子,都知道選擇有利於己有媚於己的雄性交尾;但這些女子,不是極平庸,就是極下賤,沒有什麼靈魂,也沒有什麼個性。我看到的蚱蜢同甲蟲,數量可太多了一點,應當向什麼方向走去,才可以遇到一種稍稍特別點的東西,使回憶可以潤澤光輝到這生命所必經的過去呢?

  那個婦人如一個光華炫目的流星,本體已向不可知的一個方向流去毀滅多日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許多女人活到世界上還更真實一點。

  一九三二年春暮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