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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一婦人(3)


  這話她常常說到,她的哲學是從她所接近的那第一個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經驗而來的。當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時,她便顯得極其熱情,終必如願以償。但她到後厭煩了,一下就甩了手,也不回過頭去看看。她如此過了將近十年。在這時期裡,她因為對於她的事業太興奮了一點,還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於缺少了點節制,得了一種意義含混的惡病,在病院裡住了好些日子。經過一段長期治療,等到病好了點,出院以後,她明白她當前的事情應計劃一下,是不是從新來立門戶,還照樣走原來的一條路。她感到了許多困難,無論什麼職業的活動,停頓一次之後,都是如此的。

  時代風氣正在那裡時時有所變革,每一種新的風氣,皆在那裡把一些舊的淘汰,把一些新的舉起,在她那一門事業上也並不缺少這種推移。更糟處,是她的病已把幾個較親切的人物嚇遠,而她又實在快老了。她已經有了三十餘歲,舊習氣皆不許她把場面縮小,她的此後來源卻已完全沒有把握,照這樣情形下去,將來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躊躇了一些日子,決意離開了上海,到長江中部的×鎮去,試試她的命運。那裡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兩者之中,她還可以得到機會,較從容的選取其一,自由的把終身交付與他,結束了這青春時代的狂熱,安靜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卻因為到了×鎮以後事業意外的順手而把它擱下了,為了大商人與大傻子以外,還有大軍人拜倒這婦人的腳下,她的暮年打算,暫時不得不拋棄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孿生的,憂患也並不單獨存在。在生活中我們常會為一隻不能目睹的手所顛覆,也常會為一種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頭緒,一切剛在恢復時,一個大傻子同一個軍籍中人,在她住處弄出了流血命案,這命案牽累到她,使她在一個軍人法庭,受了嚴格的質問。這審判主席便是那個老兵將軍,在她的供詞裡,她稍稍提到一點過去詭奇不經的命運。

  命案結束後,這老兵將軍成了她妝台旁一位服侍體貼的僕人。經過不久時期,她卻成了老兵將軍的秘密別室。倦於風塵的感覺,使她性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若這種改變是不足為奇的,則簡直可以說她完全變了。在她這方面看來,老兵將軍雖然人老了一點,卻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幫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將軍方面,則似乎全為了憐憫而作這件事。老兵將軍按月給她一筆足支開銷的用費,一面又用那個正直節欲的人格,喚起了她點近於宗教的感情。當老兵將軍過××作軍長時,她也跟了過去,另外住到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將軍生時,有兩年的日子,她很可以說極規矩也極幸福。可是××事變發生,老兵將軍死去了。她一定會這樣問過自己,「為什麼我不願棄去的人,總先把我棄下?」這自然是命運!這命運不由得不使她重新來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後的事情!

  她為了一點預感,或者她看得出應當在某一時還得一個男子來補這個丈夫的空缺。但這個婦人外表雖然還並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為經過多少愛情的蹂躪,實在已經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靜,還需要一種節欲的母性的溫柔厚道的生活。至於其他華麗的幻想,已不能使她發生興味,十年來她已飽饜那種生活,而且十分厭倦了。

  因此一來,她到了老兵俱樂部。新的職務恰恰同她的性情相合,處置一切鋪排一切原是她的長處。雖在這俱樂部裡,同一般老將校常在一處,她的行為是貞潔的。他們之間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沒有褻瀆的情操,使他們發生其他事故。

  這一面到這時應當結束一下,因為她是在一種極有規則的樸素生活中,打發了一堆日子的。可是有一天,那個上校把他的少年體面朋友邀到老兵俱樂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覺到這件事情作錯了時,已經來不及了。

  還只是那個上尉階級的朋友,來到××二十天左右,×師的參謀主任,把他朋友邀進了老兵俱樂部。這俱樂部來往的大多數是上了點年紀的人物,少年軍官既嚇怕到上級軍官,又實在無什麼趣味,很少有見到那麼英拔不群的年青人來此。

  兩人在俱樂部大廳僻靜的角隅上,喝著最高貴的白鐵酒同某種甜酒,說到些革命以來年青人思想行為所受的影響。那時節圖書間有兩個人在閱覽報紙,大廳裡有些年老軍人在那裡打牌,聽到笑聲同數籌碼的聲音以外,還沒有什麼人來此。兩人喝了一會兒,只見一個女人,穿了件灰色綢緞青皮作邊緣的寬博袍子,披著略長的黑色光滑頭髮,手裡拿了一束紅花走過小餐廳去。那上校見了女人,忙站起身來打著招呼。女人也望到這邊兩個人了,點了一下頭,一個微笑從那張俊俏的小小嘴角漾開去,到臉上同眼角散開了。那種尊貴的神氣,使人想起這只有一個名角在臺上時才有那麼動人的豐儀。

  那個青年上尉,顯然為這種壯觀的華貴的形體引起了驚訝,當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說第一句話時,他的矜持失常處,是不能隱瞞到他的老友那雙眼睛的。

  上校將杯略舉,望到年青人把眉毛稍稍一擠,做了一個記號,意思像是要說:「年青人,小心一點,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應當明白這點點!」

  可是另一個有一點可笑的預感,卻在那上校心中蘊蓄著,還同時混合了點輕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許,一個快要熄滅了的火把,同一個不曾點過的火把並在一處,會放出極大的光來。」這想像是離奇的,他就笑了。

  過一刻,女人從原來那個門邊過來了,拉著一處窗口的帷幕,指點給一個穿白衣的侍者,囑咐到侍者好些話,且向這一邊望著。這顧盼從上尉看來,卻是那麼尊貴的,多情的。

  「上校,日裡好,公事不多罷。」

  被稱作上校的那一個說:「一切如原來樣子,不好也不壞。『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長是那麼快樂,那麼美麗。』」後面兩句話是這個人引用了幾句書上話語的,因為那是一個紳士對貴婦的致白,應當顯得謙遜而諂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來,把頭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個詩人,應當到大會場中去讀××的詩,受群眾的鼓掌!」

  「一切榮譽皆不如你一句稱讚的話。」

  「真是一個在這種地方不容易見到的有學問的軍官。」

  「謝謝獎語,因為從你這兒聽來的話,即或是完全惡罵,也使人不易忘掉,覺得幸福。」

  女人一面走到這邊來,一面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卻說:「難道上校願意人稱為『有嚴峻風格的某參謀』嗎?」

  「不,嚴峻我是不配的,因為嚴峻也是一種天才。天才的身分,不是人人可以學到的!」

  「那麼有學問的上校,今天是請客了罷?」女人還是望到那個上尉,似乎因為極其陌生,「這位同志好象不到過這裡。」

  上校對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應當來介紹介紹:這是我一個朋友,……鄭同志,……這是老兵俱樂部主持人,××小姐。」兩個被介紹過了的皆在微笑中把頭點點。這介紹是那麼得體的,但也似乎近於多餘的,因為愛神並不先問清楚人的姓名,才射出那一箭。

  那上校接著還說了兩句謔不傷雅的笑話,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點,放肆一點,同時也許就自然一點。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說著:「上校,你這個朋友漂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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