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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一婦人(2)


  二

  一九二七年左右時節,××師以一個最好的模範軍譽,駐防到×地方的事,這名譽直到一九三〇年還為人所稱道。某一天師部來了四個年青男子,拿了他們軍事學校教育長的介紹信,來謁見師長。這會見的事指派到參謀處來,一個上校參謀主任代替了師長,對於幾個年青人的來意,口頭上詢問了一番,又從過去經驗上各加以一種無拘束的思想學識的檢察,到後來,四人之中三個皆委充中尉連附,分發到營上去了,其餘一個就用上尉名義,留下在參謀處服務。這青年從大學校脫身而轉到軍校,對軍事有了深的信仰,如其餘許多年輕大學生一樣,抱了犧牲決心而改圖,出身膏腴,臉白身長,體魄壯健,思想正確,從相人術方法上看來,是一個具有毅力與正直的靈魂極合于理想的軍人。年青人在時代興味中,有他自己哲學同觀念,即在革命隊伍裡,大眾同志之間,見解也不免常常發生分歧,引起爭持。即或是錯誤,但那種誠實無偽的純潔處,正顯得這種年青人靈魂的完美無疵。到了參謀處服務以後,不久他就同一些同志,為了意見不合,發了幾次熱誠的辯論。忍耐,誠實,服從,盡職,這些美德一個下級軍官所不可缺少的,在這年青人方面皆完全無缺,再加上那種可以說是華貴的氣度,使他在一般年青人之間,乃如群雞中一隻白鶴,超拔挺特,獨立高舉。

  這年青人的日常辦事程序,應受初來時節所見到的那個參謀主任的一切指導。這上校年紀約有五十歲左右,一定有了什麼錯誤,這實在是安頓到大學校去應分比安頓在軍隊裡還相宜的人物。這上校日本士官學校初期畢業的頭銜,限制了他對於事業選擇的自由,所以一面讀了不少中國舊書,一面還得同一些軍人混在一處。天生一種最難得的好性情,就因為這性情,與人不同,與軍人身分不稱,多少同學同事皆向上高升,作省長督辦去了,他還是在這個過去作過他學生現在身充師長的同鄉人部隊裡,認真克己的守著他的參謀職務。

  為時不久,在這個年青人同老軍官中間,便發生了一種極瞭解的友誼了,這友誼是維持在互相極端尊敬上面的。兩人年份上相差約三十歲,卻因為智慧與性格有一致契合處,故成了忘年之交。那年長的一個,能夠喝很多的酒,常常到一個名為「老兵」的俱樂部去,喝那種高貴的白鐵米酒。這俱樂部定名為「老兵」,來的卻大多數是些當地的高級軍人。這些將軍,這些偉人,有些已退了伍,不再作事,有些身後閑曹,事情不多,或是上了點兒年紀,歡喜喝一杯酒,談談笑話,打打不成其為賭博的小數目撲克,大都覺得這是一個極相宜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年紀較大一點兒的人物,他們光榮的過去,他們當前的娛樂,自然而然都使他們向這個地方走來,離開了這個地方,就沒有更好的更合乎軍人身分的去處了。

  這地方雖屬￿高級軍人所有,提倡發起這個俱樂部的,實為一個由行伍而出身的老將軍,故取名為老兵俱樂部。老兵俱樂部在××還是一個極有名的地方,因為裡面不談政治,注重正當娛樂,娛樂中凡包含了不道德的行為,也不能容許存在。還有一樣最合理的規矩,便是女子不能涉足。當初發起人是很得軍界信仰的人,主張在這俱樂部裡不許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為女人常是禍水,對軍人特別不相宜。這意見經其他幾個人贊同,到後便成為規則了。由於規則的實行,如同軍紀一樣,毫不含糊,故這俱樂部在××地方倒很維持到一點令譽。這令譽恰恰就是其他那些用俱樂部名義組織的團體所缺少的東西。

  不過到後來,因為使這俱樂部更道德一點,卻有一個上校董事,主張用一個婦人來主持一切。當時把這個提議送到董事會時,那上校的確用的是「道德」名義,到後來這提議很希奇的通過了,且即刻就有一個中年婦人來到俱樂部了。據聞其中還保留到一種秘密,便是來到這裡主持俱樂部的婦人,原來就是那個老兵將軍的情婦。某將軍死後,十分貧窮,婦人毫無著落,上校知道這件事,要大家想法來幫助那個婦人,婦人拒絕了金錢的接受,所以大家商量想了這樣一種辦法。但這種事知道的人皆在隱諱中,僅僅幾個年老軍官明白一切。婦人年齡已在三十五歲左右,尚保存一種少年風度,性情端靜明慧,來到老兵俱樂部以後,幾個老年將軍,皆對這婦人十分尊敬客氣,因此其餘來此的人,也猜想得出,這婦人一定同一個極有身分的軍人有點古怪關係,但卻不明白這婦人便是老兵俱樂部第一個發起人的外婦。

  ×師上校參謀主任,對於這婦人過去一切,知道得卻應比別的老軍人更多一點。他就是那個向俱樂部董事會提議的人,老兵將軍生時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兵將軍死時,便委託到他照料過這個秘密的情婦。

  這婦人在民國初年間,曾出沒于北京上層貴族社交界中。

  她是一個小家碧玉,生小聰明,像貌俏麗,隨了母親往來于旗人貴家,以穿紮珠花,縫衣繡花為生。後來不知如何到了一個老外交家的宅中去,被收留下來作了養女,完全變更了她的生活與命運,到了那裡以後,過了些外人無從追究的日子,學了些華貴氣派,染了些嬌奢不負責任的習慣。按照聰明早熟女子當然的結果,沒有經過養父的同意,她就嫁給了一個在外交部辦事的年青科長。這男子娶她也是沒有得到家中同意的。兩人都年青美貌,正如一對璧人,結了婚後,曾很狂熱的過了些日子。到後男子事情掉了,兩人過上海去,在上海又住了些日子,用了許多從別處借來的錢。

  那年青男子不是傻子,他起初把女人看成天仙,無事不遵命照辦,到上海後,負了一筆大債,而且他慢慢看出了女人的弱點,慢慢的想到為個女人同家中那方面決裂實在只有傻子才做的事,於是,在某次小小爭持上,拂袖而去,從此不再見面了。他到哪兒去了呢?女人是不知道的,可是瞧到女人此後生活看來,這男子是走得很聰明,並不十分錯誤的。但男子也許是自殺了,因為女子當時並不疑心他有必須走去的理由,且此後任何方面也從不見過這個男子的名姓。自從同住的男子走後,經濟的來源斷絕了。

  民國初年間的上海地方住的全是商人,還沒有以社交花名義活動的女子,她那時只二十歲,自然的想法回到北京去,自然的同那個養父懺悔講和,此後生活才有辦法。因此先寄信過北京去,報告一切,向養父承認了一切過去的錯誤,希望老外交家給她一點恩惠,仍然許她回來。老外交家接到信後,即刻寄了五百塊錢,要她回轉北京,一回北京,在老人面前流點委屈的眼淚,說些引咎自責的話,自然又恢復一年前的情形了。

  但女人是那麼年青,又那麼寂寞,先前那個丈夫,很明顯的既不曾正式結婚,就沒有拘束她行動的權利,為時不久,她就又被養父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的朋友引誘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這女子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女子那麼狂熱愛著這中年紳士,但當那個男子在議會中被××拉入名流內閣,發表為閣員之一後,卻正式同軍閥××姨妹訂了婚,這一邊還仍然繼續到一種曖昧的往來。女人明白了,十分傷心,便坦白的告給了養父一切被欺騙的經過。由於老外交家的質問,那紳士承認了一切,卻希望用妾媵的位置處置到女子,因為這紳士是知道女人根柢,以及在這一家的曖昧身分的。由於虛榮與必然的習慣,女人既很愛這個紳士,沒有拒絕這種提議,不久以後就作了總長的姨太太。

  曹錕事議會賄案發覺時,牽連了多少名人要人,×總長逃到上海去了。一家過上海以後,×總長二姨太太進了門,一個真實從妓院中訓練出來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無位置,在實際上又來了一個敵人,而且還有更壞的,就是為時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來的人,刺死在飯店裡。

  老外交家那時已過德國考察去了。命運啟示到她,為的是去找一個寬廣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動,不再給那些男子的糟蹋,卻應當在某種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個新來的姨太太,發生了極好的友誼,依從那個妓女出身婦人的勸告,兩人各得了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脫離了原來的地位。

  兩人獨自在上海單獨生活下來,實際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適合於這個職業,加之她那種從上流階級學來的氣度,用到社會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個事業上,她得到了豐富的享樂,也給了許多人以享樂。上海的大腹買辦,帶了大鼻白臉的洋東家,在她這裡可以得到東方貴族的印象回去。她讓那些對她有所羡慕有所傾心的人,獻上他最後的燔祭,為她破產為她自殺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帶了一種復仇的滿足,很奢侈很恣肆的過了一些日子,在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裡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腳石,在那份職務上才能使他們幸福,也才能使他們規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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