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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一婦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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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三〇年我住在武昌,因為我有個作軍官的老弟,那時節也正來到武漢,辦理些關於他們師部軍械的公事,從他那方面我認識了好些少壯有為的軍人。其中有個年齡已在五十左右的老軍校,同我談話時比較其餘年青人更容易瞭解一點,我的兄弟走後,我同這老軍校還繼續過從,極其投契。這是一個品德學問在軍官中都極其稀有罕見的人物,說到才具和資格,這種人作一軍長而有餘。但時代風氣正獎勵到一種惡德,執權者需要投機迎合比需要學識德性的機會較多,故這個老軍校命運,就只許他在那種散職上,用一個少將參議名義,向清鄉督辦公署,按月領一份數目不多不少的薪俸,消磨他閒散的日子。有時候我們談到這件事情時,常常替他不平,免不了要說幾句年青人有血氣的粗話,他就望到我微笑。 「一個軍人歡喜《莊子》,你想想,除了當參議以外,還有什麼更適當的事務可作?」他那種安於其位與世無爭的性格,以及高尚灑脫可愛處,一部《莊子》同一瓶白酒,對於他都多少發生了些影響。 這少將獨身住在漢口,我卻住在武昌,我們住處間隔了一條長年是黃色急流的大江。有時我過江去看他,兩人就一同到一個四川館子去吃幹燒鯽魚。有時他過江來看我,談話忘了時候,無法再過江了,就留在我那裡住下。我們便一面吃酒,一面繼續那個未盡的談話,聽到了蛇山上駐軍號兵天明時練習喇叭的聲音,兩人方橫橫的和衣睡去。 有一次我過江去為一個同鄉送行,在五碼頭各個小火輪躉船上,找尋那個朋友不著,後來在一躉船上卻遇到了這少將,正在躉船客艙裡,同一個婦人說話。婦人身邊堆了許多皮箱行李,照情形看來,他也是到此送行的。送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致只二十三四歲,一個長得英俊挺拔十分體面的青年,身穿灰色袍子,但那副身材,那種神氣,一望而知這青年應是在軍營中混過的人物。青年沉默的站在那裡,微微的笑著,細心的聽著在他面前的少將同女人說話。女人年紀仿佛已經過了三十歲,穿著十分得體,華貴而不俗氣,年齡雖略長了一點,風度尚極動人,且說話時常常微笑,態度秀媚而不失其為高貴。這兩人從年齡上估計既不大象母子,從身分上看去,又不大象夫婦,我以為或者是這少將的親戚,當時因為他們正在談話,上船的人十分擁擠,少將既沒有見到我,我就也不大方便過去同他說話。我各處找尋了一下同鄉,還沒有見到,就上了碼頭,在江邊馬路上等候到少將。 半點鐘後,船已開行了,送客的陸續散盡了,我還見到這少將站在躉船頭上,把手向空中亂揮,且下了躉船在泥灘上追了幾步,船上那兩個人也把白手巾揮著。船已去了一會,他才走上江邊馬路。我望到他把頭低著從跳板上走來,像是對於他的朋友此行有所惋惜的神氣。 於是我們見到了,我就告給他,我也是來送一個朋友的,且已經見到了他許久,因為不想妨礙他們的談話,所以不曾招呼他一聲。他聽我說已經看見了那男子和婦人,就用責備我的口氣說:「你這講禮貌的人,真是當面錯過了一種好機會!你這書呆子,怎麼不叫我一聲?我若早見到你就好了。見到你,我當為你們介紹一下!你應當悔恨你過分小心處,在今天已經作了一件錯事,因為你若果能同剛才那女人談談,你就會明白你冒失一點也有一種冒失的好處。你得承認那是一個華麗少見的婦人,這個婦人她正想認識你!至於那個男子,他同你弟弟是要好的朋友,他更需要認識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你的面目了,但握到你的手,聽你說的話,也一定能夠給他極大的快樂!」 我才明白那青年男子沉默微笑的理由了。我說,「那體面男子是一個瞎子嗎?」朋友承認了。我說,「那美麗婦人是瞎子的太太嗎?」朋友又承認了。 因為聽到少將所說,又記起了這兩夫婦保留到我印象上那副高貴模樣,我當真悔恨我失去的那點機會了。我當時有點生自己的氣,不再說話,同少將穿越了江邊大路,走向法租界的九江路,過了一會,我才追問到船上那兩個人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以及其他旁的許多事情。原來男子是湘南××一個大地主的兒子,在廣東黃埔軍校時,同我的兄弟在一隊裡生活過一些日子,女人則從前一些日子曾出過大名,現在人已老了,把舊的生活結束到這新的婚姻上,正預備一同返鄉下去,打發此後的日子,以後恐不容易再見到了。少將說到這件事情時,夾了好些輕微歎息在內。我問他為什麼那樣一個年青人眼睛會瞎去,是不是受下那軍人無意識的內戰所賜,他只答覆我「這是去年的事情」。在他言語神色之間,好象還有許多話一時不能說到,又好象在那裡有所計劃,有所隱諱,不欲此時同我提到。結果他卻說:「這是一個很不近人情的故事。」但在平常談話之間,少將所謂不近人情故事,我聽到的已經很多,並且常常沒有覺得怎麼十分不近人情處,故這時也不很注意,就沒有追問下去。過××路一戲院門前時,碰到了我一個同鄉,我們三個人就為別一件事情,把船上兩個人忘卻了。 回到武昌時,我想起了今天船上那一對夫婦,那個女人在另一時我似乎還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總想不出在北京還是在上海。因為忘不掉少將所說的這兩夫婦對於我的未識面的友誼,且知道這機會錯過去後,將來除了我親自到湘南去拜訪他們時,已無從在另外什麼機會上可以見到,故更為所錯過的機會十分著惱。 過了兩天是星期,學校方面無事情可作,天氣極好,想過江去尋找少將過漢陽,同他參觀兵工廠。在過江的渡輪上,許多人望著當天的報紙,談論到一隻輪船失事的新聞,我買了份本地報紙,第一眼就看到了「仙桃」失事的電報。我糊塗了。「這只船不正是前天開走的那只嗎?」趕忙把關於那只船失事的另一詳細記載看看,明白了我的記憶完全不至於錯誤,的的確確就是前天開行的一隻,且明白了全船四百七十幾個人,在措手不及情形下,完全皆沉到水中去,一個也沒有救起。這意外消息打擊到我的感覺,使我頭腦發脹發眩,心中十分難過,卻不能向身邊任何人說一句話。我於是重新又買了另外一份報紙,看看所記載的這一件事,是不是還有不同的消息。新買那份報紙,把本國軍艦目擊那只船傾覆情形的無線電消息,也登載出來,人船俱盡,一切業已完全證實了。 我自然仍得渡江過漢口去,找尋我那個少將朋友!我得告知他這件事情,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他,我要那麼一個年高有德善於解脫人生幻滅的人,用言語幫助到我,因為我覺得這件事使我受了一種不可忍受的打擊。我心中十分悲哀,卻不知我損失的是些什麼。 上了岸,在路上我就很糊塗的想到:「假如我前天沒有過江,也沒有見到這兩個人,也沒有聽到少將所說的一番話,我不會那麼難受罷。」可是人事是不可推測的,我同這兩人似乎已經相熟,且儼然早就成為最好的朋友了。 到了少將住處以後,才知道他已出去許久了。我在他那裡,等了一會,留下了一個字條,又糊糊塗塗在街上走了幾條馬路。到後忽然又想,「莫非他早已得到了消息,跑到我那兒去了?」於是才渡江回我的住處。回到住處,果然就見到了少將,見到他後我顯得又快樂又憂愁。這人見了我遞給他的報紙,就把我手緊緊的撳住握了許久。我們一句話都不說,我們簡直互相對看的勇氣也失掉了,因為我們都知道了這件事情,用不著再說了。 可是我的朋友到後來笑了,若果我的聽覺是並不很壞的,我實在還聽到他輕輕的在說:「死了是好的,這收場不惡。」我很覺得奇異,由於他的意外態度,引起了我說話的勇氣。我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只有天知道!這件事可以去追究它的證據和根源,可以明白那些沉到水底去的人,他們的期望,他們的打算,應當受什麼一種裁判,才算是最公正的裁判,這當真只有天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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