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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6)


  除三月時育秧,此外長年都浸在一片淺水裡,另外幾方小田種上慈菇蓮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問晴雨這種田中照例有三兩隻縮肩禿尾白鷺鷥,清臒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尋覓。又有種鷗形水鳥,在田中走動時,肩背毛羽全是一片美麗桃灰色,光滑而帶絲網光澤,有時數百成群在空中翻飛遊戲,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陣光明的星點,在藍穹下動盪。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過,水面人家土牆邊,都用帶刺香花作籬笆,帶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頭上,得一面撩撥方能通過。樹下小河溝中,常有小孩子捉鰍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澆水取樂。

  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牆邊取暖,屋角隅可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景物人事相對照,恰成一希奇動人景象。過小村落後又是一片平田,菜花開時,眼中一片黃,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寬,馱麥粉的小馬和馱燒酒的小馬,與迎面來人擦身過時,趕馬押運貨物的,卻遠遠的在馬後喊「讓馬」,從不在馬前牽馬讓人。因此行人必照規矩下列田塍上去,等待馬走過時再上路。菜花一片黃的平田中,還可見到整齊成行的細枯胡麻,竟像是完全為裝飾用,一行一行栽在中間,在瘦小脆弱的本端,開放一朵朵翠藍色小花,花頭略略向下低垂,張著小嘴如鈴蘭樣子,風姿娟秀而明媚,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蟲微笑,「來,吻我,這裡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跡在其間,且從這一切都可發現有「偶然」的友誼的笑語和愛情芬芳。

  在另一方面,人事上自然也就生長了些看不見的輕微的妒忌,無端的憂慮,有意的間隔,和那種無邊無際累人而又悶人的白日夢。尤其是一點眼淚,來自愛怨交縛的一方,一點傳說,來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這種人與人,「偶然」與「偶然」的取捨分際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種人生教育。矢來有向或矢來無向,我卻一例聽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點,不逃避,不掩護。

  我處在一種極端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個心寸來衡量時,卻感覺生命實複雜而莊嚴。尤其是從一個「偶然」的眩目景象中離開,走到平靜自然下見到一切時,生命的莊嚴有時竟完全如一個極虔誠的教徒。誰也想像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種什麼形式下燃燒。即以這個那個「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就只是一些片斷,不完全的一體。

  我寫了無數篇章,敘述我的感覺或印象,結果卻不曾留下。正因為各種試驗,都證明它無從用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義上也完全不同。

  我那點只用自己心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應到對「偶然」的缺點辨別上。這種細微感覺在普通人我關係上決體會不到,在比較特殊一種情形上,便自然會發生變化。恰如甲狀腺在水中的情形,分是即或極端稀少,依然可以測出。在這個問題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曾經損害到這個或那個「偶然」的幽微感覺是種什麼情形。我明知語言行為都無補於事實,便作沉默應付了一些困難,尤其是應付輕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個人類弱點而來的一點埋怨,一點責難,一點不必要的設計。我全當作「自然」。

  我自覺已盡了一個朋友所能盡的力,來在友誼上用最纖細感覺接受纖細反應。而且在誠實外還那麼謹慎小心,從不曾將「鄉下人」的方式,派給一個城中朋友,一切有分際的限制,即所以保護到情感上的安全。然而問題也許就正在此。「你口口聲聲說是一個鄉下人,卻從不用鄉下人的坦白來說明友誼,卻裝作紳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個鄉下人。」我就用沉默將這種詢問所應有的回聲,逼回到「偶然」耳中去。於是「偶然」走了。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的缺點從習慣中擴大的「偶然」,當這種缺點反應到我感覺上時,她一面即意識到過去一時某些稍稍過分行為中,失去了些驕傲,無從收回,一面即經驗到必須從另外一種信託上,方能取回那點自尊心,或更換一個生活方式。方可望產生一點自信心。

  正因為熱情是一種教育,既能使人瘋狂胡塗,也能使人明徹深思。熱情使我對於「偶然」感到驚訝,無物不「神」,卻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個「人」,樂意從人的生活上實現個人的理想與個人的夢。到「偶然」思索及一個人的應得種種名分與事實時,當然有了痛苦。因為發覺自己所得到雖近於生命中極純粹的詩,然而個人所期待所需要的還只是一種具體生活。純粹的詩雖能作一個女人青春的裝飾,華美而又有光輝,然而並不能夠穩定生命,滿足生命。再經過一些時間的澄濾,便得到如下的結論:「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勢力,即得犧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證實『人』的理想,即必須放棄當前唯『神』方能得到一切。熱情能給人興奮,也給人一種無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純粹的詩』和『活鮮鮮的人』願望取捨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數年前一樣,用著無可奈何的微笑,掩蓋到心中受傷處,離開了我。臨走時一句話不說。我卻從她沉默中,聽到一種申訴:「我想去想來,我終究是個人,並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為這是我一點私心,這種猜測也不算錯誤。

  因為我還有我做一個人的希望。並且我明白離開你後,在你生命中保有的印象。那麼下去,不說別的,既這種印象在習慣上逐漸毀滅,對於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這裡算是什麼?在時間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麼?我不能盡用詩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說的不能用好空氣和風景活下去一樣。我是個並不十分聰明的女人,這也許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詩當作散文去讀的真正原因,我的行為並不求你原諒,因為給予的和得到的已夠多,不需用這種泛泛名詞來自解了。說真話,這一走,這個結論對於你也不十分壞!有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應當說有許多的『偶然』,都在你過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給予所能給予的。尤其是在給予一切後,你反而更豐富更充實的存在。」於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發上的玉簪花,搖搖頭,輕輕的開了門,當真就走去了。其時天落了點微雨,雨後有彩虹在天際。

  我並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說的身心崩毀,反而變得非常沉靜。因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向虹起處方向走去,到了一個小小山頭上。過一會兒,殘虹消失到虛無裡去了,只剩餘一片在變化中的雲影。那條素色的虹霓,若干年來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現出。我不由得不為「人」的弱點和對於這種弱點掙扎的努力,感到一點痛苦。「『偶然』,你們全走了,很好。或為了你們的自覺,或為了你們的弱點,又或不過是為了生活上的習慣,既以為一走即可得到一種解放,一些新生的機緣,且可從另外人事上收回一點過去一時在我面前快樂行為中損失的尊嚴和驕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獲得,在你認為必需時,不拘用什麼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覺得都必然的。可是時間帶走了一切,也帶走了生命中最光輝的青春,和附于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優雅的禮貌,微帶矜持的應付,極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那個肉體的完整形式,華美色澤和無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過去』裡了。然而卻有一個朋友能在印象中保留它,能在文字中重現它,……你如想尋覓失去的生命,是只有從這兩方面得到,此外別無方法。你也許以為失去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真正失去了我時,失去了『昨天』,活下來對於你是種多大的損失!」

  自從「偶然」離開了我後,雲南就只有雲可看了。黃昏薄暮時節,天上照例有一抹黑雲,那種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過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黃花,想起種種虹影和淡白星光,想起燈光下的沉默繼續沉默,想起牆壁上慢慢的移動那一方斜陽,想起瓦溝中的綠苔和細雨,微風中輕輕搖頭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點瘋狂,終於如何又變成一片藍色的火焰,一撮白灰。這一切如何教育我認識生命最離奇的遇合與最高的意義。

  當前在雲影中恰恰如過去在海岸邊,我獲得了我的單獨。那個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回到我身邊來了。

  「你這個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來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經驗已經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穩定得多也進步得多了,正好準備你的事業,即用一支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後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取予的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情感發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長處,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長處。成功或勝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敗也在等待你,但這兩件事對於你都無多大關係。你只要想到你要處理的也是一種歷史,屬￿受時代帶走行將消滅的一種人我關係的歷史,你就不至於遲疑了。」

  「成功與幸福,不是智士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這與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只有死亡。在死亡來臨以前,我也許還可以作點小事,即保留這些『偶然』浸入一個鄉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衝突與和諧程序。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讚頌。在充滿古典莊嚴與雅致的詩歌失去光輝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後一首抒情詩。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見得與社會隔閡,在寫作上自然更容易與社會需要脫節。不過我還年青,世故雖能給我安全和幸福,一時還似乎不必來到我身邊。我已承認你十年前的意見,即將一切交給『偶然』和『情感』為得計。我好像還要受另外一種『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時,我能從她的微笑和皺眉中發現神;離開她時,又能從一切自然形式色澤中發現她。這也許正如你所說,因為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這應當是我一生的弱點,但想附於這個弱點下的坦白與誠實,以及對於人性細緻感覺理解的深致,我知道,你是第一個就首先對於我這個弱點加以寬容了。我還需要回到海邊去,回到『過去』那個海邊。至於別人呢,我知道她需要的倒應當是一個『抽象』的海邊。兩個海邊景物的明麗處相差不多,不同處其一或是一顆孤獨的心的歸宿外,其一卻是熱情與夢結合而為一使『偶然』由『神』變『人』的家。……」

  「唉,我的浮士德,你說得很美,或許也說得很對。你還年青,至少當你被這種黯黃黃燈光所誘惑時,就顯得相當年青。我還相信這個廣大世界,尚有許多形體、顏色、聲音、氣味,都可以刺激你過分靈敏的官覺,使你變得真正十分年青。不過這是不中用的。因為時代過去了。在過去時代能激你發狂引你入夢的生物,都在時間漂流中消滅了勻稱與豐腴,典雅與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從過去時代培植成功的典型。時間在成毀一切,都行將消滅了。代替而來的將是無計劃選擇隨同海上時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種簡單垘本。在這個新的時代進展中,你是個不必要的人物了。在這個時代中,你的心即或還強健而堅韌,也只合為『過去』而跳躍,不宜於用在當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徘徊實在太累。你還有許多事情可作,縱不樂成也得守常。有些責任,即與他人或人類幸福相關的責任。你讀過那本題名《情感發炎及其治療》的奇書,還值得寫成這樣一本書。且不說別的,即你這種文字的格式,這種處理感覺和思想的方法,也行將成為過去,和當前體例不合了!」

  「是不是說我老了?」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氣冷了些,桌前清油燈加了個燈頭,兩個燈頭燃起兩朵青色小小火焰,好象還不夠亮,燈光總是不大穩定,正如一張發抖的嘴唇,代替過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張白紙上。十年前寫《邊城》時,從槐樹和棗樹枝葉間濾過的陽光如何照在白紙上,恍惚如在目前。燈光照及油瓶、茶杯、銀表、書脊和桌面遺留的一小滴油時,曲度當處都微微返著一點光。我心上也依稀返著一點光影,照著過去,又像是為過去所照徹。小房中顯得寬闊,光影照不及處全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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