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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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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儼然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這恰是我生命的兩面,用之於編排故事,見出被壓抑熱情的美麗處,用之於處理人事,即不免見出性情上的弱點,不特苦惱自己也苦惱人。我真正已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情感漩渦裡去。十年後溫習到這種「過去」時,我恰恰如在讀一本屬病理學的書籍,這本書名應當題作:《情感發炎及其治療》,作者是一個瘋子同時又是一個詩人。書中毫無故事,惟有近乎抽象的印象拼合。 到客廳中紅梅與白梅全已謝落時,「偶然」的微笑已成為苦笑。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和個人理想的實證,帶著一點悲傷,一種出於勉強的充滿痛苦的笑,好像說,「我得到的已夠多了」,就到別一地方去了。走時的神氣,和事前心情上的紛亂,竟與她在某一時寫的一個故事完全相同。不同處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我於是重新得到了穩定,且得到用筆的機會。可是我不再寫什麼傳奇故事了,因為生活本身即為一種動人的傳奇。我讀過一大堆書,再無什麼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樂得失經驗更離奇動人。我讀過許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後,都結束到「死亡」 和一個「走」字上,我卻估想這不是我這個故事的結局。 第二個「偶然」因為在我生命中用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我讀了另外一本書。這本書正如出於一個極端謹慎的作者,中間從無一個不端重的句子,從無一段使他人讀來受刺激的描寫,而且從無離奇的變故與糾紛,然而且真是一種傳奇。為的是在這故事背後,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書中每一章每一節都是對話,與前一個故事微笑繼續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無休止的對話與獨白,卻為的是沉默即會將故事組織完全破壞而起,從獨白中更可見出「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為預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將思索,一思索即將究尋名詞,一究尋名詞即將可能將「友誼」和「愛情」分別具意義。這一來,情形即發生變化,不窘人將不免自窘。因此這故事就由對話起始,由獨白結束。書中人物儼然是在一種戰爭中維持了十年友誼。形式上都得到了勝利,事實上也可說都完全敗北。因為裝飾過去的生命,本容許有一點嫵媚和愛驕,以及少許有節制的瘋狂,故事中卻用對話獨白代替了。 第三個「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時,初初即給我一種印象,是上海成衣匠和理髮匠等等在一個年青肉體上所表現的優美技巧。我覺得這種技巧只合給第二等人增加一點風情上的效果,對於「偶然」實不必要。因此我在沉默中為除去了這些人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給予一個年青肉體完美處和精細處。最奇異的是這裡並沒有情欲,竟可說毫無情欲,只有藝術。我所處的地位完全是一個藝術鑒賞家的地位。 我理會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種自然道德的形式。沒有衝突,超越得失,我從一個人的肉體認識了神與美,且即此為止,我並不曾用其他方式破壞這種神與美的印象。正可說是一本完全圖畫的傳奇,就中無一個文字。唯其如此,這個傳奇也莊嚴到使我不能用文字來敘述。唯一可重現人我這種崇高美麗情感就當是音樂。但是一個輕微的歎息,一種目光的凝注,一點混和愛與怨的退避,或感謝與崇拜的輕微接近,一種象徵道德極致的素樸,一種表示驚訝的呆,音樂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義。這個傳奇是…… 我在用人教育我,儼然陸續讀了些不同體裁的傳奇。這點機會,大多數卻又是我先前所寫的一堆故事為證明,我是誠實而細心,且奇特的能辨別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莊嚴和粗俗的細微分量界限,不至於錯用或濫用,因此能翻閱這些奇書。 不過度量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從鄉下隨身帶來的尺和秤。若由一般社會所習慣的權衡來度量我的弱點和我的坦白,則我存在的意義存在的價值早已失去了。因為我也許在「偶然」中翻閱了這些不應道及的篇章。 然而正因為弱點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現,如此單純而明朗,使我在婚姻上見出了奇跡。在連續而來的挫折中,作主婦的始終能保留那個幸福的幻影,而且還從其他方式上去證實它。這種事由別人看來為不可解,恰恰如我為這個問題寫的一個短篇所描寫到的情形:「當兩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稱為『佳偶』時,就用微笑表示『也像冤家』;又或在熟人神氣間被目為『冤家』時,仍用微笑表示『實是佳偶』」,由自己說來,也極自然。只因為理解到「長處」和「弱點」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會如此。一切基於理解。我是個雲雀,經常向碧空飛得很高很遠,到一定程度,終於還是向下墜,歸還舊窠。 再過了四年,戰爭把世界地圖和人類歷史全改變了過來,同時從極小處,也重造了人與人的關係,以及這個人在那個人心上的位置。 一個聰明善感的女孩子,年紀大了點時,自然都樂意得到一個朋友的信託,更樂意從一個朋友得到一點有分際的、混合憂鬱和熱忱所表示的輕微瘋狂,用作當前剩餘青春的點綴,以及明日青春消逝溫習的憑證。如果過去一時,還保留一些美好印象,印象的重疊,使人在取予上自然都不能不變更一種方式,見出在某些事情上的寬容為必然,在某種事情上的禁忌為不必要,無形中都放棄了過去一時的那點警懼心和防衛心。因此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儼然可以任意去伸手摘取。可是我所注意摘取的,應當說,卻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則的一種形式。 我只希望如何來保留這種熱忱到文字中。對於愛情或友誼本身,已不至於如何驚心動魄來接近它了。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在「偶然」之一過去所以自處的「安全」方式上,我發現了節制的美麗。在另外一個「偶然」目前所以自見的「忘我」方式上,我又發現了忠誠的美麗。在第三個「偶然」所希望于未來「謹慎」方式上,我還發現了謙退中包含勇氣與明智的美麗。……生命取捨的多方,因之使我不免有點「老去方知讀書少」的自覺。我還需要學習,從更多陌生的書以及少數熟習的人學習點「人生」。 因此一來,「我」就重新又成為一個毫無意義的字言,因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些「偶然」的顰笑中和這類顰笑取捨中了。 失去了「我」後卻認識了「神」,以及神的莊嚴。牆壁上一方黃色陽光,庭院裡一點花草,藍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機會見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對於我,卻因為和「偶然」某一時的生命同時嵌入我記憶中印象中,它們的光輝和色澤,就都若有了神性,成為一種神跡了。不僅這些與「偶然」間一時浸入我生命中的東西,含有一種神性,即對於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單獨默會它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關係時,也無一不感覺到生命的莊嚴。一種由生物的美與愛有所啟示,在沉靜中生長的宗教情緒,無可歸納,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對於一切自然的皈依中。 這種簡單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諧時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較高級生物所不能少的。然而人若保有這種感情時,卻產生了偉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藝術品。對於我呢,我什麼也不寫,亦不說。我的一切官能似乎在一種嶄新教育中,經驗了些極纖細微妙的感覺。 我用這種「從深處認識」的情感來寫故事,因之產生了《長河》,這個作品的被扣留無從出版,不是偶然了。因為從普通要求來說,對戰事描寫,是不必要如此向深處掘發的。 我住在一個鄉下,因為某種工作,得常常離開了一切人,單獨從個寬約七裡的田坪通過。若跟隨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見到長年活鮮鮮的潺潺流水中,有無數小魚小蟲,隨波逐流,芋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處多生長了一簇簇野生慈菇,箭頭形葉片雖比田中生長的較小,開的小白花卻很有生氣。花朵如水仙,白瓣黃蕊,成一小串,從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叢叢刺薊科野草,開放翠藍色小花,比毋忘我草形體尚清雅脫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對無雲碧穹。 花謝後卻結成無數小小刺毬果子,便於借重野獸和家犬攜帶到另一處繁殖。若從其他幾條小路上走去,蠶豆和麥田中,照例到處生長線紫色櫻草,花朵細碎而嫵媚,還帶上許多白粉。採摘來時不過半小時即枯萎,正因為生命如此美麗脆弱,更令人感覺生物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在那兩旁鋪滿色彩絢麗花朵細小的田塍上,且隨時可看到成對的羽毛黑白分明異常清潔的背鳥鴒,見人時微帶驚詫,一面飛起一面搖顛著小小長尾,在豆麥田中一起一伏,似乎充滿了生命的悅樂。還有那個頂戴大絨冠的戴勝鳥,披負一身雜毛,一對小眼睛骨碌碌的對人癡看,直到來人近身時,方微帶匆促展翅飛去。本地秧田照習慣不作他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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