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大山裡的人生 | 上頁 下頁
水雲(7)


  我應當在這一張白紙上寫點什麼?一個月來因為寫「人」,作品已第三回被扣,證明我對於大事的尋思,文字體例顯然當真已與時代不大相合。因此試向「時間」追究,就見到那個過去。然而有些事,已多少有點不同了。

  「時間帶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間的夢,或失去了顏色,或改變了式樣。即或你自以為有許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個時間在你不大注意時,卻把你的心變硬了,變鈍了,變得連你自己也不大認識自己了。時間在改造一切,星宿的運行,昆蟲的觸角,你和人,同樣都在時間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體。尤其是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人生可憫。」

  「溫習過去,變硬了的心也會柔軟的!到處地方都有個秋風吹上人心的時候,有個燈光不大明亮的時候,有個想向『過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點助力,方能夠生活得下去時候。」

  「這就更加可憫!因為印象的溫習,會追究到生活之為物,不過是一種連續的負心。凡事無不說明忘掉也得比記住好。『過去』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載不住它的。忘不掉也得勉強。這也正是一種戰爭!敗北且是必然的結果。」

  是的,這的確也是一種戰爭。我始終對面前那兩個小小青色火焰望著。燈頭不知何時開了花,「在火焰中開放的花,油盡燈息時,才會謝落的。」

  「你比擬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麗比喻中生活下去。熱情本身並不是象徵,它燃燒了自己生命時,即可能燃燒別人的生命。到這種情形下,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聽它燃燒,從相互燃燒中有更新生命產生(或為一個孩子,或為一個作品)。那個更新生命方是象徵熱情。人若思索到這一點,為這一點而痛苦,痛苦在超過忍受能力時,自然就會用手去剔剔你所謂要在油盡燈熄時方謝落的燈花。那麼一來,燈花就被剔落了。多少人即如此戰勝了自己的弱點,雖各在撤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見出愛情上的勇氣和決心。因為不是件容易事,雖損失夠多,作成功後還將感謝上帝賜給他的那點勇氣和決心。」

  「不過,也許在另外一時,還應當感謝上帝給了另外一個人的弱點,即您燈光引帶他向過去弱點。因為在這種弱點上,生命即重新得到了意義。」

  「既然自己承認是弱點,你自己到某一時也會把燈花剔落的。」

  我當真就把燈花剔落了。重新添了兩個燈頭,燈光立刻亮了許多。我要試試看能否有四朵燈花在深夜中同時開放。

  一切都沉默了,只遠處有風吹樹枝,聲音輕而柔。

  油慢慢的燃盡時,我手足都如結冰,還沒有離開桌邊。燈光雖漸漸變弱,還可以照我走向過去,並辨識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似乎重新抬了頭,我當真變得好像很年輕,不過我知道,這只是那個過去發炎的反應,不久就會平復的。

  屋角風聲漸大時,我擔心院中那株在小陽春十月中開放的杏花,會被冷風凍壞。「我關心的是一株杏花還是幾個人?是幾個在過去生命中發生影響人,還是另外更多數未來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沒有回答。

  一九四二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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