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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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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聰明,很懂到小費對於一個僕人的意義,所以一進捕房久一點,多懂事,又多學過規矩,一個租界捕房中的探捕,每月的正項同別項收入,合併算來總比一個大學教授為好。若是沒有這些好處,哪裡還會有許多新從山東、天津搭海船來到的年青巡捕,竄到捕房去學做那種一板一眼的站崗人?」說到這裡,周聲音也粗糙了,象一隻生氣的狼,聳著肩,捏緊了拳頭,「這些狗,是使你生氣也感覺到多餘的狗。 凡是狗,只要有東西給它,那尾巴並不是專為西洋人開心而搖的!」 「你說要八十塊錢,我這裡有五十全拿去,若不夠,我就到醫院去再住幾天,把那應當送的三十塊錢抽出來花用,再商量別的方法。」 正因為說到偵探一類由租界當局豢養的東西,引起周的憤怒,周就用他那平素為大哥的態度,盛氣淩人的說道:「你這計劃真只是同你玖妹討論的小孩子話。你自己還是回去,不要你擔心。你可以不要到這裡,不然身體又壞了。快一點回去,也省得醫院裡看護受處罰,你是住醫院,不是住旅館,應當要受一點約束,不能任性!也不要讓玖為難。事情不應當這樣做,一個病人,好好養息,事情不是幹著一點急就可以了事。我們兩個一起走,我到××去商量,你自己轉去好了。」 被周強送上火車以後的男子A,從車窗望到月臺上搓手的周,低了頭歎了一口氣走去了,就明白這完全是周為自己擔心的原故,心中覺得頗淒涼不樂。但是這男子周,是有另外感想在心上,因為他聽到一個謠言,說許多青年在租界內被捕的,幾幾乎全有被警備司令部引渡的消息,因此雖然有錢有時也無辦法,想起蔡夫婦的未來,這男子卻無把握了。 八 男子A仍然返到醫院住下,因為坐了兩趟火車,一下車時頭發暈,也想不起早上已經要女孩玖告過醫院結帳的事了。 到了病院才知道所有東西完全還在院裡,看護婦一見了男子A就埋怨不已,醫生生氣樣子走來按了按脈搏,又試驗了一下體溫,貓兒臉樣子搖頭不已。 「怎麼?」 「不行呀,這樣子可不行!再坐一趟車這血還得流出,不相信我的話我也沒有法子了。」 「我頭有點暈。」 「是的,這是一定的,你還不止頭暈,心也衰弱得很。為什麼一定要到上海去玩一趟?」 「我實在不是玩!」 醫生像是不承認自己說那句抱怨話了,就說,「不必說了,我的先生,來一點藥吃罷,」一個人就走到外面藥架上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一個小玻璃杯內,再倒了一些好象白蘭地酒一類東西,杯中藥便發小小泡沫,送到男子A嘴邊吃了。看到把藥吃過以後的醫生,也用著一個不大體面的醫生做事完工的神氣,眼睛瞪瞪,對看護做了一個乾燥無味的微笑,離了病人,換衣去了。 九 當黃昏時女孩玖同女生五女生玉女生朱一起來到病院看男子A。正談到女人蔡被捕的事,幾個年青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都覺得心裡非常難過。到後又說到熱天如何可以江邊游泳,忽然聽到有人在病院門前說淹死了一個學生,大家皆一驚,站起身了。原來是病院的一個廚子,才從江邊得到這消息,就趕回來報告,這時正被一些看護同一些辦事人包圍到那廚子詢問情形。 只聽到誰問,「是什麼時候?」 「是剛才的事。」 「是什麼人?」又有誰這樣問。 「是學生!」 「是什麼學校的學生?」 「是××的女學生。」 幾個女人正在房中聽到這個話,哎呀叫了一聲,一窩蜂跑出到院子中來了。 女生玉到那報信人身邊去。 「是××女學生麼?」 「是的,有許多在看,聽說抬到學校去了。」 女孩玖趕即回到房中,告男子A,聲音也打著抖:「二哥,學校有女同學投了江,真嚇人!」 「是女同學麼?」 「那人說是的。」 這時五同朱也進來了,就同聲說道: 「真是不得了的事情,投江的事!」 玉也進房了,說,「我們轉去,看看是誰,就去!」 大家都覺得應當趕到學校去看看,但幾個人一出病院,看到有十多人抬了一個人從江邊大路繞向病院來了,走到前面一點的就嘶聲的亂喊可以救還可以救的。女孩玖等讓到一邊,死人就抬進了醫院,看護們忙著亂跑亂叫,到後是把人安置到一個空房間裡。 駐院的輔助醫生匆匆忙忙從人叢裡拿了一些瓶罐擠進了房,又擠出去找到了一個電爐,第二次奮勇的擠進去。醫生且幫助了看護把所有人皆趕出房外,才趕緊脫解了女人所有全身的衣服,做著一切應做的搶救手續。 在男子A的房中,女孩玖等皆全身發抖,一句話說不出口。女生玉為人好事,就一個人走到人叢裡去,乘到另外一個看護拿了東西進房時,就一擠也進到那病房裡去了。 但不到一會這女人象癲子一樣又走出來回到男子A房中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是密司×!是密司×!」 「呀,是×嗎?」三個女人皆同時如一條彈簧驚起。 「是你們樓上那個×嗎?」男子A也大驚了,還以為是另外一個×。 但女生玉卻答應,「是的,我看到她的臉,我看到她的衣服,是她!是她!」玉說到這裡就哭了。 一房中人皆覺得為一個炸雷所打擊,大家第二次又喑啞了。 女孩玖哭了。 女生五同朱也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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