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冬的空間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又問到「為什麼一個人來玩?」答說「因為……」又轉口,「玖小姐,你是不是就要回學校去?」女孩玖卻不作聲,向病院方面跑了。若果這孩子懂事一點,就可以看得出那一人的心事,是怎樣願意借一個故同玖在一起到病院去,又在一起回學校。但是玖卻一點不疑心旁人,只顧走到病院告二哥不上課的消息去了。

  那女人見到玖在雪地裡放步跑去,從路旁新雪上踏過,留下狹長的腳印,就癡立不動,數到這腳印的數目,惘然如有所失。到後走到江邊去,寂寞的站到堤上的高阜處,對湯湯江水出神。天色深淺不一的灰色。各處一望白,泊到江中不動的船隻也有白點白線。且望得到五桅船有人燒火,船上出煙。

  女人×想起許多別一人不明白的心事,就覺得自己軟弱得不能支持,但見另一端長堤路上走來了四個女同學,女生×怕人疑心,取小路轉學校了。另外四個女生到了剛才女生×站處,望到那雪中腳跡,就說笑話。甲說,「莫非是預備投江的同學,見我們來才走!」

  乙更出新意,在這話上加以糾正和補充。「她一面是怕水冷,一面只捨不得學分,所以才回了頭。我敢打賭,這個女人我們一轉學校,可以到圖書館找到她。」

  丙不服,丁也不服,同說絕對沒有這樣事情,於是這四個年青有福氣的女人,就約下了一點東道,她們都認得女生×,是穿絳色衣服長臉窄眉的女子,她們到後當真到校中圖書館找她。丙丁認輸了,因為一進閱書室,這人就為眾人發現了。

  她看的是婦女的故事,一個美國女人的,那書上就告給他們女子如何去做人,舉了四百多例,有十個是中國的新例。

  可是她卻並沒有知道在這時另一些女人就正在她身上賭下東道的那麼一回事。四個聰明女子把甲乙的猜想證實,歡歡喜喜到消費社去了,女生×取了一本雜誌到手上,仍然隨意亂翻,心中很覺淒涼。

  三

  在租界的特別犯待審室裡,蔡家夫婦各佔據一條長凳,分吃著用一塊錢向便衣人買來的一個棱形麵包,時間為被捉來的第二天十點半。

  不許說話,兩人就也無多話可說。昨夜來就如此關到這地方,到今早還是如此。兩人只擠在一塊稍稍迷了一陣,喉中為悲憤所扼,到天快明女人已經冷醒了。開了眼睛,望到屋頂上一個靠近天花板還另外用鐵絲保護的小小電燈,記起被捉的一切糾紛了,輕輕的問男子,「這些蠢豬狗!把我們捉到這裡來是什麼事?」男子說,「我疑心是被誣告。」女子又說,「這決不是誣告,顯然的是有意義的事,我看到過有許多年青人在別的室裡。」男子略顯得憤怒了,「這是狗的事!我看他們怎麼樣!」「我們××呢?」

  「不會知道的,決不會!」

  坐堂了,正默默吃到麵包的夫婦兩人,被帶上樓,進到一個巡捕長之類的小辦公室去問訊。問過了姓名、籍貫、年歲、職業等項後,又把男子帶出隔離,先問女子一些話。

  話問之後,女子走出,男子又到裡面去了。仍是那外國人用法語問了一些話,出翻譯說明,男子某的答話,則記錄到一個簿子上,令巡捕把人帶回到待審室去。男子不動,用英語質問被捕究竟,那警探長之類法國人,估計了一下,翻開簿子,在另一條上,也用英語朗朗的念著:「蔡某某,夫婦二人,住……從××來,翻過……平時行動尚無危險處,惟所譯之過激思想書籍,實為有系統的介紹,顯然……」男子稍顯得輕蔑那堂上人神氣,說:「就只是這樣一個可笑的原因麼?」

  那西人笑了一下,點點頭,把身稍稍站起,表示這對英帝國語言說得如此流利的男子客氣,男子無話可說,由一個巡捕帶回拘留室,回到拘留室卻不見到自己的女人,問那漢子,那漢子不作一聲,訇的把小鐵門帶上了。

  蔡某夫婦分開坐在地下室,聽到捕房的屋頂大鐘響十二下,許多黑色的人腳一一從小窗前過去時,正是女孩玖第二次從火車站失望回到病院。坐到男子A床邊小椅的時候。

  男子A問女孩玖,「沒有來麼?」

  「車上全是一些蠢人。」

  「他們必定有人請他們吃酒,所以忘記你到車站上去接的事了。」

  「我想下午我仍然到上海去一趟,看看那個錢。」

  「不要去,恐怕下午他們會來。」

  「我等候一點的車再去接他們。」

  「你歡喜踹雪,就去吧。我實在想出去了,這樣好雪我可住不下這病院。」

  「一出去又流怎麼樣?」

  看護拿飯來了,女孩玖也有一份。在吃飯時,玖又說,「這真是個好旅館。」

  四

  因為等候下午一點的車,女孩玖在車站上遇到了正想過上海去的女生朱。「玖小姐,到這地方等誰?」

  「一個朋友,答應早上來,一直候了三次,還接不到,很奇怪的事。」

  「A先生有課麼?」

  「哪裡,哥哥病了,在東邊那個醫院裡。」

  女生朱稍稍驚訝,「怎麼,害病?」

  「鼻子的舊毛病,血流得不成樣子了,到了病院,打了針,血才止。」

  「我去看看。」

  「你不是到上海去麼?」

  「再下一趟去也不要緊。」

  「那我們等候一下那個人,這是個很好的女人,是我的先生。」

  「是你的先生,是女人!在什麼地方念書?」

  「不念書,同到她男子住到上海,翻書過日子。」

  「呵,是有丈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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