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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三

  「一切年青人的事皆無分貪圖了,只有工作是我自己本分上的東西。」

  男子A這樣想著,坐到自己房中正想開始來寫一個短篇,就以年青人,苦於政治煩悶,因而很勇敢悲壯的,在半夜裡到各處寫標語一件事作為主題,剛剛寫下一句「晚來風大」,門外有人敲門了。

  「請!」隨了請字進來了一個同事,大學二年級英文教授,年三十一歲,扁臉短鼻頭,因為新西服的原因把脊樑骨挺直,走路非常有西洋人風度的一個××省人。是大約為慕名那一類情形,因此常常來到男子A住處談話了。照例男子A與同事學生,皆無差別的待遇,一來就床上坐,有東西就吃,沒有東西時熱水也不為客照料,話則毫無拘束的隨意談去,所以來的人縱非常拘謹,到過三兩次也就仿佛極熟了。這英文教授是每次來時總先說一句「在著作麼」似戲謔又似敬仰的話語的,答應說「沒有」,那就坐下了。

  答應說「做一點小事」,那就說「不要太做長久,我來換換你的方向」。怎麼樣換換方向?是得A來聽聽這教授很精采的自白,如何讀書,如何教書,又如何也常常用英文寫文章,只是不大好,說時且露著一點對於「博士」一類人英文程度的不平,對於名人的不信任,這樣那樣而已。雖然也常常覺到無聊,但有時又覺得在煩惱中得此「有志氣」
的人談談也是好事,所以這人就常常有機會來了。

  人如今是進來了,破了往例,不問「在著作麼」這一句話。

  「先前你燈是熄了的,到什麼地方去了?」

  「到女生宿舍才回來。」

  「你們著作家是……」他意思是用著敏感的正確的頭腦,要說「女生總歡喜你們」但又立刻覺得這話不大好,所以不講下去了。

  稍過了一會,這教授又換了一個方向,用著全然外行而又不服氣的神氣說道:「你到了這裡,我們學校可以給了你不少小說材料!」

  男子A笑,心中想:「自然我就是找材料來的。」

  照例男子A與同事談話時節,有許多機會是得受窘的。

  譬如做文章,他們總歡喜很客氣的談到一點外行意見,同時還不忘記供給一個故事的胚胎,如誰人愛誰,又如何愛,誰又被搶,到後同搶劫的匪徒拜了把子。再不然則說「我的生活直可寫一本名著,奇怪而且偉大」,他們就以為這是一個作家需要的好材料!

  學生們寫文章呢,大體也是這樣子,用五百字或一千字,寫一個故事,非常吃力的寫成,自己看來就常常感動得很。於是很規矩的抄出,繳卷了。整個的天真,使人完全無辦法,分辯解釋皆簡直全無用處。遇到這情形,男子A就只能點頭認可,微笑,或者說「很對很對」,於是同事中覺得這年青教授還有趣味,本來先雖是很看不起寫小說的人,到後也就不怎麼討厭了。這英文教授,是很相信每一次談話總對於一個作家有大影響的,所以且常常當笑話那樣子說,「不要把我寫成書上的人物!」聽過這樣話的男子A,仍然只能作苦笑。

  這時英文教授在房中走動了,皮鞋橐橐地響,似乎不能忘記先前的話,就又問男子A:「我們校裡女生有不有天才?」

  「我不知道。女人照例是聰明,當然不缺少很優秀的女子。」

  「當然,(點頭科)不然,(搖頭科)我的意思是作家也應配作家,才能相得益彰。你說是不是?」

  為這雅謔,男子A無話可說了。從這話聽來,才明白平常自己常常到女生宿舍,已經就很為這些有知識的大學教授注意了。他心想,同這些人說話是很難的,諷刺他又不懂,不做聲他就以為是心虛默認,且更不妨造作一些謠言,流傳到學生中去。想到這裡稍稍覺得一些東西可憐了,因此男子A說:「我也是這樣想過了,一則找材料,二則找女人,就來到這地方了。」

  教授一點不覺得這是反話,就很關切的輕言細語問男子A:「是誰?告給我。」

  「當然要告你,再過一會罷,我還要有許多事請你幫忙,你大概高興?」

  「自然效勞。有什麼問題我總可以解決。不過你得防備××先生,人壞極了,各處造謠言,一個禮拜上八點鐘課,總有二十四點鐘批評別人的事。這人真是個不敢領教的人。」

  對於××先生的切齒,顯然是曾在一些男女事上吃過××的虧了,男子A猜想一定是這人曾經愛上誰個女人,所以這樣高興談到女生的天才。他於是問英文教授:「你說天才,你班上有沒有這個女子?」

  這漢子不做聲,就望到男子A呆笑。

  男子A又問,「告給我,是誰,你一定是發現多日了,兩年來的你當然比我多知道許多。」

  仍然是呆笑,因為愉快得意,臉也更其扁圓了。

  男子A不再詢問時,這漢子卻輕輕的說道:「他們都是說×××全校第一名。」

  這漢子,原來是心上有傷的人,雖天生一個應當本分一點的臉孔,卻蘊蓄了一顆不能自甘平凡的心,毫無問題是愛到學生×××了。男子A因為想起一切男子的無用處,所以聽到這亟於找尋哀訴機會,又淺薄又可笑的行為,心裡也很難過,不能再嘲笑他,又不願意再問到他了,就不說話。

  「她又選有你的課,多幸福!」這教授於是又這樣說了一句。

  男子A只能望到這大學教授作苦笑。因為這無理的可憐的妒心完全不必有,自己就是成天成夜在為一個女人害相思,也決沒有想到這學校中任何一個女子來的。但待要同這種蠢人解釋,說是請同事放心,來此認真說只是生活,既不是想從同事領教找尋創作材料,也不是想同女生中什麼人戀愛,這話是萬萬不會為這教授相信也很分明了。到後他就敬了英文教授一支香煙,代表了他的同情。煙霧的圈在那越看越扁的臉上,作一種輕輕的摸撫,旋即散開了,教授誇獎到煙好時,男子A在他那臉上看出人類悲劇的一個最好垘本。

  因為不忘記吸煙時節那扁臉,男子A一個人獨自伏身在桌上,心的邊緣象為一種憂鬱所齧食,先前預備寫下的文章也不能再寫了。想到寫標語年青人的行為的悲壯,想到扁臉人又愚蠢又庸俗的愛戀的煎迫,男子A到十二點時還沒有脫衣睡眠。但是另一個小房間裡的扁臉教授,已在新制棉絮裡,夢到一拳把同他搶女人的男子A打倒,跪到×××前讀求愛的英文詩了。

  四

  黃字宿舍女生五,在燭光下寫了一封長信,寫成了,沒有發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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