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冬的空間 | 上頁 下頁


  五

  把兩個年青女人打發走後,一個人站在自己房中書架旁,手翻著那冊剛為女生玉看過的小小聖經,心上發生一點極曖昧的動搖,又旋即為另一種懂世故的理智批駁著,搖頭做出很淒涼的苦笑。這日的事在日記本上,他應當加上這樣一點旁人不會明白的話:

  她們以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紅臉的走來走去,說笑話,真是膽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氣的女子,也正如其他一切有福氣的男子一樣,又聰明,又乖巧,大概總應當逗一些人憐愛崇拜吧。這淚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會瞭解她的哥哥的。

  兩個女人皆儼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處,一面各在自己寫字桌上翻看新借的書,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仿佛能理解的荒唐事情。象平時作論文一樣,年青人,有著一顆聰明善感的七竅玲瓏心,看書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題目寫成一篇有條有理的論文,如今是這兩個女人用一些印象作為根據,在心上另外作著一種通暢清順醒目悅心文章的。

  六

  一個鐘錶裡面機械之一那樣腳色,大鼻頭為早風刮得通紅,站到教務處門前看一隻衰弱蒼蠅在窗上爬生大趣味。辦事人則坐在大辦事房柚木寫字臺旁邊,低頭爛臉填寫一種極麻煩瑣碎的表冊,不三分鐘又抬頭看看壁上的掛鐘。下課時間到了,就在房裡喊一聲「打鐘!」於是人在外面用著元氣十足的聲音答應「嗻!」於是那陳列在大禮堂附近,用木架高懸,成天為那紅鼻子校役拉著振子敲打,即刻發著嘡嘡的又如因為被北風所吹,害小傷風,因而聲音略啞的校鐘聲音響了。於是一群年青人很奮勇的大踏步從課堂中跑出。於是教授們很和氣的到會計股同主任談天去了。

  每一堂課,皆不缺少一種學生頭痛。每一堂課,一些作教授的,皆總有些對於自己的課感到無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時光為教務處壁上的鐘擺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後是教授與辦事人輪到休息,照例的午飯時間已到。繞學校附近各小飯館的大司務,同提竹籃送飯,見狗就想拾石子擲去,一見紙煙上小畫片就捏在手心當寶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館子裡打雜的夥計小二,倒忙起來了。教授們拿很大的一種數目,選一本書誦讀給年青人聽。

  大司務為三五毛錢的原故,手執大鍋鏟,在灶邊一點不節制氣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切率真,每天一早起來就知道洗臉刷牙齒,肚子空了曉得先吃一點早面,上課就筆記照抄,上毛廁就在板壁上寫一點近於發洩的言語,讀英文又很勤快的認生字,到午飯時,一窩蜂皆來到飯館,於是吵鬧著,歡呼著,用著對於這一頓飯「催促」或「謳歌」任何一種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給大學生吃飯的地方皆成為有生氣的地方。又間或就在飯館動起武來,破皮流血,氣概不凡,從精神上看來,完全看不出學生為國文系治音韻學的大學生。

  大廣坪四圍溝邊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為太陽所曬,放出微臭的氣味,在下風遠處走過的學生們,皆用手掩鼻匆匆過去。一些為手捏處放光的鐵鏟鐵鋤,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窯水壺,散漫的臥到溝中。溝上爛泥處蹲得有一個看守傢伙的粗蠢漢子,口咬短煙管一枝,讓溫暖的太陽熬炙肩背,引為幸福。

  遠處兵營一大隊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帶黑色發過黴劣米煮成的飯。

  到了下午沒有功課的就在大廣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氣力,當圓的球無意中滾到溝外時,挖泥人總歡歡喜喜的代為把球擲回來。

  仍然到了夜間,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極強的年青人,從課堂湧出,轉到笑語嘈雜金鐵齊鳴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鋤頭竹箕回家,兵營中吹起喇叭,聲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軟而悲哀。淡白的日頭沉到地平線下去。沒有一個人對這各樣情形加以綜合生出空漠感想。

  開回上海的火車,把聰明人同蠢人仍然帶回去了。

  七

  仍然是燈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個房中做事。

  「二哥,你說寫窮人,從反面寫也行,我如今試來寫正面。」

  那二哥似乎並不注意到這話,所以女孩玖又說,「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寫過了,你××不是完完全全的寫?」

  男子A說,「什麼正面?」

  「窮人,貧苦的,被忽視與輕視的,肮髒愚蠢的人。」

  「只看你寫的態度,同你文字上的技術,只要寫得好,反正無關係。文章太壞,有好主張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極平常的人物也能寫得感動人,這完全是藝術。」

  「那我不寫了,」接著,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張寫了將近兩千字的稿件想扯碎。

  在沒有扯碎以前為男子A所搶去了,她就輕輕嚷著,「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許你看,寫得太壞,不許看!」

  「這脾氣是不對的,玖。我說過一百次,文章寫了不許扯,寫成了也得給二哥看,你又這樣發脾氣!」

  「為什麼我把寫得不好的文章留下來給人看?」

  「別人還有勇氣印,你連給二哥看的勇氣也缺少,這是正當脾氣麼?」

  「退我呵!我不歡喜這樣!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創作稿件就燈下看著,一面笑。

  女孩玖又說,「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笑我,以後我不寫了!」

  孩子氣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賴,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遞還給她,「你寫得好,並不壞,就寫這窮人如何無望無助的到江邊去,以為她在晚上做的夢會實現。她在江邊等候夢中的放光耀目東西,但是只見到來來去去的船隻。她就數這船隻的數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數到她生活上從沒有經過手的數目上去,到後就把這數目記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細心,聽二哥的話寫成就送到《小說月報》去。」

  女孩玖一面看著自己文章一面聽男子A說話,最後咬了一下嘴唇,說,「二哥你說怪話,你笑我,好歹我不寫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寫下去,一面擺頭表示女孩玖的話不應當這樣說。

  過一會,有人在房外叩門。男子A漫聲的答應,說,「請。」

  門外的人仍然不推門,又叩了兩下,男子A第二次又說「請。」

  還是在門外剝剝的叩著,男子A稍稍生了點氣,站起身來拉門。門開了,一個女子,點點頭,害羞樣子微笑,怯怯的走進來,見了女孩玖在此,仿佛放了心,也不再顧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說話。

  「她們找你開女同學會,快去!」

  女孩玖說,「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說過了。」

  「不行,玉小姐說不行,要全體,有要緊事商量。」

  「我不會商量什麼,玉小姐知道我!我說明白了,怎麼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來的。」

  「我請你說說,我要做點事,到我哥哥這裡,不能到會。」

  男子A就從旁說,「玖,去去也好,你應當習慣這些事情。」

  「我不高興去。」

  大家無話再說,來的一個女子也好象找不出話可說了,就望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會,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說,「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說,「密司朱請你同玉小姐說,對不起。」

  那女子點點頭,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門掩上。

  「玖,這是你同班上課的同學麼?」

  「是的。人老實極了,為班上長得頂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覺得這女人有什麼好處。」

  「久看看就會發現。清秀得很,這人功課都好。」

  「女人照例功課都好。」

  因為這話是近於說「也不過功課好罷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說,「這人思想也不壞,我看到過她書架上有許多新書,社會科學,國際問題,新藝術理論……比同學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麼事上去似的,不再說話,仍然坐到桌邊了。坐了一會,一個字也不再寫,溫習到一些為女孩玖所不瞭解的事情,到後忽然說,「我們到江邊玩去,怕不怕冷?」

  女孩玖說外面一點也不冷,於是兩人不久就出了學校到江邊去了。

  江面全是薄霧。

  江裡帆船在霧中,隱約閃著小小的紅風燈。正漲晚潮,微浪齧堤,正因為這細碎聲音,一切空間反覺得異常寂靜。

  循薄明的長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間追大船處,男子A想起日間的事,不動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搖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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