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冬的空間 | 上頁 下頁


  四

  在上海方面,裝滿了整船的絲綢,茶葉,桐油,雞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早潮滿江時節出口,船皆傍江邊南岸行駛。大而短笨常常畫著一面旗式一個獅子一顆星的煙筒,冒著淡淡的青煙,間或還發著比山中老虎嗓子還沉悶的短促聲音,從一裡外的××學校大坪中看來,是仿佛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動,且如大聲呼喊船上人,也當能聽到。其實船在江中行駛,去岸尚數十丈,若在江邊散步,就可知道船去江邊已經如何遠了。

  青年A無課,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邊玩。看江上潮漲潮落,目送全身以鋼鐵作成儼然是蓄藏著無盡的生命之力,頑固的轉著轉著輪葉向大洋浮去的輪舶。望著那龐然巨物過去後,尾部機輪所激起的大浪,湧到江邊堤腳,作生氣樣子,以及被這餘浪所搖撼,如為一隻大手所撾過因而發昏東歪西倒的小舟,心中總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點人類經驗,風濤暗礁皆無所懼,終於把責任盡過,再休息到一個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東西!所謂巨大的人,所謂將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將也應當如此悍然毅然竭盡生命之力,用著頑固的不變的姿勢,一切無所畏怯的活著下來麼?

  見著大船的過去,以及小舟的搖擺,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著湯湯而去的鐵體鋼心的怪物,就心想:這真是一個人生最好的對照,這些浮在水面的東西!人是浮在比水面還輕柔的一種生活上頭,因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別人生活巨浪後面搖盪如醉。我從沒有去自試向我所欲達到的方向駛去的氣力,也缺少這近於嚇人的雄心,因為心的柔軟,到近來,就索性連平凡的欲望也沒有了……他於是在堤上追跑著,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請托這船上人帶他到所要到的一個地方去。但是這船毫不留戀的走遠了。他跑了一會才不再跑,喘著氣,用著神氣頹唐的眼睛,望著太陽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軟無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帶他到一個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虛,這空虛是連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藍。

  過了一會,自言自語說,「我有我的方向,應當載滿一船勞苦與眼淚,卸到我那彼岸的貨倉!」

  他走回去看下課了沒有,在學校長廊下見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裡品評一缽菊花。

  「玖,你下課了?」

  「接到還有。你難道已經到過江邊了麼?」

  「我玩過了一點鐘。」

  這時另外有一個女生走過身來問A的考試問題。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約莫有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就輕輕的問玖,「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輕輕答應,且悄悄的笑,因為見到與二哥說話的正是校中頂不美觀的一個女人。好象有許多話還說不完,到後是無話可說了,就又向玖說話。接著嘡嘡嘡上課鐘又打著了,許多穿衣服體面的學生好象很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滿意,腰梁骨筆直的競向各人課堂走去,許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樣的很匆匆的從廊下走去,並且有全身是粉筆灰的教授夾雜在學生中,憑了那好酒好肉培養而成的紳士神氣,如雞群之鶴矯矯獨立,與A認識的總同他略略點頭,或者說一句很平常的應酬話。男子A同玖離開時,那與玖在一個班上讀英文的女人,回頭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這樣多年青人!」這樣想著一面低了頭向長廊東端走去的男子A,為了天氣,為了在這好天氣下所見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覺得異常寂寞。因為在眾人中,許多人皆能為一些很愚蠢的知識所醉,成天上課,吃飯,厭倦了也不妨發點小小牢騷,間或到毛廁去用小鉛筆之類,寫一點近於泄怨的幼稚可憐的話語,就居然可以神氣泰然的活到這世界上,處處見出愚蠢也處處見出這些年青人的生氣勃勃。

  自己卻無時無事不在一種極偏心的天秤上,稱量自己生活,就覺得年青人的天真爛漫完全無分,想抓到一個在基本心情上同類的人竟無從找尋,孤立的而仍勉強的混到這些人中間,生存的時代與世界皆有錯誤樣子。但是剛走到長廊東端,又給兩個女人攔住了。男子A神氣略顯得窘迫,用憂愁的眼睛望到這兩個女人,想明白有些什麼事必須到這些地方來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兩人因上堂的××教授請了假,這時來找A問關於考試的事。女人五說,「沒有什麼事,想向先生借一本書,我們買書不到。」

  玉也說,「我只能抄點筆記,怎麼辦?我也沒有。」

  「不能夠請托一個人去買這樣書麼?」

  「是買不出。已經買過了,賣完了。」

  「那到我房裡拿去,可是過兩天得退還我,因為同學太多,讓大家看看。」

  他們於是到了A的房間。說著「真糟真糟」一類話,把桌上雜亂的書一面整理一面微笑著的男子A行為,使二女人見到感覺得出一種溫情的動遙遊目檢察一房的所有,唯一的女孩玖的一個十二寸半身小影發現在書架上層。五把相拿在手上,「A先生,玖姑娘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聽著這話的A作著微笑,女子玉卻因見到這情形也用另一意義微笑著。

  五又說,「這真美,象畫上的人。」

  「象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這樣子,不是象羊麼?」玉意別有所指把話重複的說著,盡五白眼也作為不知,到後就走到書架邊低頭找書,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聖經,「A先生,你是教徒?」

  已經把書整理過後,倚身到桌邊,以背向窗的男子A說,「天國的門不是為我這種人開的,要有德行同有錢的人,才應當受洗。我是把聖經當成文法書看的,這東西不壞。」

  因為看到女子玉把聖經翻著,念著第一頁上面用藍墨水寫上的話語,男子A又說道:

  「這是一個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時病到醫院,醫院照例什麼都沒有,就只放一本大字聖經,我就成天吃黃色藥水,看《約伯記。歷代志》過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聖經,讀《雅歌》,這女人是教會的什麼長,來各處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裡,看我正在很吃力的把一本聖經擱在枕邊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見到我在聖經上批的對於譯文方言解釋,就大喜歡,用中國話問我是什麼會裡的教友。我告她不是,這女人看了我兩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來,我們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這樣一個小字本精緻東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個教會的辦事處找過她,聖誕節且送過玖妹一件很值錢的羊毛短衫。」

  兩個女人聽到說及短衫,心中皆略略感受小壓迫。但男子A接著又說,「這女人初看很怕人,似乎真象《小物件》上小學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臉孔,竟與她的事業完全不相稱。但熟了以後,才明白年齡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個四十歲的人,吃宗教飯也有了二十年,卻看我的小說,很有趣,以為任暑假中當譯一些心中所歡喜的給她的國內朋友看。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為玖妹身體不濟,我將送她到這老女人處學××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記洗盥間的談話,這時無意中聽到這話,血管子裡的血暢快了許多,望到A的瘦臉,複望到桌上的許多稿紙,「A先生,你又在做什麼文章了呢?」這樣說著就到玉身邊用手暗擰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玉,你的詩怎麼不拿來給A先生看。」

  玉說,「我是賞菊的詩,學究氣免不了,看了也頭痛。我記到你好象有一本山歌是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這樣一本書,你告過我,還要我寫一個封面題字麼?」

  男子A不知道這話是一種屬￿私隱的嘲謔,就說「既然寫得有這樣多山歌,想必一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興,我倒非常想有福氣看看。」

  一種與聰明完全相反的話,使兩個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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