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冬的空間 | 上頁 下頁


  二

  在盥洗間,各處是長的頭髮同白的腿臂,各處是小小的嘴唇與光亮的眼睛,一個屋子裡充塞了脂粉膩香,大的白磁盆裡浮滿著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臉一面與同宿舍中的女子談著關於這一天功課的話語,或者還繼續在床上的談話,說著旁人縱聽到也不分明那意義所在的笑謔。

  這時節,大廣坪已有許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陽下念書,挖泥工人也已經為工作所溫暖發熱流汗了。

  女人玉與五在一排洗臉,從外面來了女孩玖,穿著男子式的米色細羊毛短絨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見無空處,就傍了玉的身邊,等候機會。玉抬了頭,見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陽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滿了一臉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臉來,向玖招呼,「住處好麼?」

  「好極了,晚上清靜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陽曬到床上還不會醒。因為很舒服,見了太陽也還是不想起床,所以才這樣晏。」

  「我恐怕你還不曾醒,所以不敢過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會。這裡早上空氣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陽美極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這時已把臉洗畢讓出了位置,且為女孩玖倒水。

  「謝謝你,玉小姐,我自己會倒。」她把壺搶在手上,不讓玉做事。

  玉把壺給了玖後,就捏著玖細羊毛絨衣的肩膊,很親愛的說,「這點點衣不怕著涼麼?」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陣,過了兩個冬天,到這裡來一點不難過。」

  「可是你手腫了。」

  「那是到坪裡打球風吹紅的。」

  「誰給你做的這好看衣服?母親麼?」

  「一個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無意的說著這樣話語,毫不為意認為還必須在這話上解釋女人是有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因此這話使玉同五皆有所誤會,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正把頭低到水中的五,接著就羨企似的說道:「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這時的玖已把從熱水中取出擰著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臉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說,「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羡慕。」

  玖仍然笑,搓著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說的同往青島的話了,就問兩人,「放了假,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玉說過××,五說留到這裡,且接著說若果留到這裡能同玖在一處,真近於幸福的話。但玖卻告她們,說不定明年又得離開這地方到別處去。兩人皆詫異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驕的意識尤其近於發現了一種損失。她稍稍沉鬱了一點,說,「為什麼原故?」

  「說是身體不很好,脾氣也壞得很,所以換一個地方。他性情是那樣,就因為脾氣不好,所以我母親才回到鄉下去養病,不然本來是說到這裡找一個房子住的。若是我母親到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捨得母親麼?」

  「沒有法子,二哥也是捨不得母親的。我們在一處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親回到鄉下去。還說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過鄉下了。可是又說去青島,我不明白究竟是到什麼地方去。」

  聽到女孩玖說的話,兩人就都不做聲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為記起青島有海水,風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語說道:「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象沒有。」

  玉想走,五說,「小姐,你又忘了你的東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因為不願意再說什麼話,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間去了。走到廊下時還聽到五的聲音,「小羊是天真快樂的,放心吧。」然而說著這話語時節的五,已經不是早上唱歌時節五的快樂,從語氣中也可以聽出是無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三

  第一班淞滬火車象平常日子一樣,在三等車裡帶來了一車蠢人,就是身上肮髒,言語朴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體疲倦,晚上又從工頭處得三毛五毛的報酬回家去睡覺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頭等車廂裡,載來了一批有學問,皮膚柔滑,身穿上等細軟材料衣服,懂許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隨隨便便談一點什麼就可以在簽名簿上畫一個到字,于月底向會計處領取薪水的大學教授。這些教授到了車站,下了車,隨意又坐到一輛人力車上去,即刻有一個同工人差不多肮髒不體面的漢子拖著車把就跑。

  於是不到十分鐘後,車夫還沒有出校門十步,這些教授就站在講堂上,用粉筆寫那些問題,同一群年青人談著完全與「天氣」「工人」「車夫」無關係值四元一點鐘的話來了。

  學生呢,為學分原故耐耐煩煩聽著的也總有人,很有心得那種樣子忙忙的寫著記錄的也有人,把心思想到功課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詩,一塊錢與一件蠢事,也仍然總不缺少這種人。但是課堂外面太陽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煙的事,是沒有人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溝水裡去,爬起時全身漿著墨綠色肮髒東西,也是沒有人想到那寂寞的。天空藍到象海,一個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於象海一樣的寥闊,無邊無際,這更不是年青學生有分的事了。

  學生們全到課堂上做轉販一個上等人的知識去了,只留下兩個小飯館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廣坪中讓太陽炙著破棉襖綻肉的肩背,對於天氣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個在回頭發現了曾偷過雞頭的狗也在那裡很悠暇神氣散步時,很不平似的抬起石子奮力向狗身上擲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狗,一面嗥著逃走一面回頭望著打它的仇人,似乎從那扁臉小鼻子上認清楚了是合興館的夥計,同時也記起了偷東西吃那一回事,於是不再做聲,竄過幹溝,跑到枯根株還未拔除的棉田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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