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冬的空間 | 上頁 下頁


  冬天使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這男子雙手紅腫。缺少補充一個火爐的一點點錢,住處是大窗向北,校中書記也棄之不顧的一個最壞最小的房間,任何時節房中總似乎比較外面還寒冷侵人。他於是用厚的棉被墊到籐椅上,包裹了身體,坐在桌邊燈下做事,且時時揉搓已經為三天來江風吹紅發腫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對他生活大有幫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經近於對不起人的舊債,望到桌上的那枝三年來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筆桿,同那個臍形玻璃墨水瓶,又想著其他欲癡呆終無從癡呆的種種失敗,歎著長氣,眼睛凝著淚,頹然向椅後一仰,用那紅腫的手背擦著眼睛哭了。

  稍過一會聽到有人進了房,輕輕的腳步,照著往日深怕吵鬧哥哥工作的乖巧態度,站到椅背後,沒有注意也知道這是玖。

  「二哥,你怎麼?」

  仍然還是不做聲。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為體質的孱弱,非常容易哭,離開了媽在哥哥身邊,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腫。這哥哥,為了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盡了所有對女人的溫情,說著若干歡喜的話語,不能使這孩子心平氣和的。朋友中有談及這類事時,他總說寫一萬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偉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這哥哥成為母性,時時刻刻皆得具備對孩子的理解與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氣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驚詫給了這女孩,很難于處置的望著她的二哥。

  他應當在這最親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淚,把所有擠壓在心上的,流在血管裡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鬱結泄盡。但當女孩玖進到房中來站到椅後,毫無聲息,稍稍過了一些時間,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頭掉回,望到妹子卻笑了。這時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淚,因為見到哥哥的注意,勉強的裝著微笑,即刻藉故走到書架邊去取書。

  「玖,不許難過,我是故意這樣子。」

  女孩不做聲,為著「故意」這種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書。於是男子A反說,用同小孩子說笑話故事的神氣。

  「我往常小時也頂歡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毆打,天生的柔弱又無法報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備隊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機會哭。到沅州屠宰局時,收屠宰稅同一個屠戶爭持,也哭過。再後人越大,經過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會流眼淚了。我在北京那樣窮困,白天到頭髮胡同京師圖書館烤火看書,晚上用棉絮包腳坐到桌邊為晨報社寫文章,可不曾哭過。到後寫信給郁達夫,這好人,他來我住處,邀我到北京西單牌樓四如春吃飯,又送我三塊錢,我拿這錢到手上時雖異常傷心,也不能哭。到後來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暈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來哭哭了。我真是在學你行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麼也完了。」

  「什麼也不會完!」雖然這樣答應著,且回頭強笑,女孩玖的神氣,卻很慘。

  男子A站起身來捏著了女孩玖的右手。

  「怎麼?不許這樣子,使二哥為你難過!你這手也凍了。

  你應當把手放到衣口袋裡去,不要到球場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腫了。去年不腫,房中有壁爐,今年到這地方來可不行了。明天我到會計處去再借十塊錢去上海買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應當拿點錢把呢褲子取回來,這薄呢太不成樣子。」

  「怕什麼,不會落雪的,今天這樣冷,明天又會天晴。」

  「這時北京或者結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

  我們許多同學全會溜冰,聽說一雙冰鞋要二十塊錢。燕京學校冰場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乖巧懂事,似乎全是為了想用言語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誇獎住厭了的北京。

  「你歡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麼地方全不歡喜。」

  「我好象是不拘什麼地方全不歡喜。這裡我還不到半年,又厭了。我想我到年底到青島去,那裡學校開學就不再回來,不能開學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說北京住六年也厭了麼?」

  「北京住六年還沒有住這裡三個月厭煩。這裡人太多了,我不歡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島不也是……」

  「我一定去青島,我不怕他們。你暫住留到這裡,若是學費繳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會使你為難。」

  「我也願意去青島。」

  「那就一同去,他們答應為我預備有住處,地方總還不壞。

  那裡是海,你是歡喜看海的,又愛爬山,到了那裡身體也會好點。」

  「我這幾天總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點點飯,見了你吃飯就使我生氣。

  小孩子鬧氣,不相信二哥的話,使媽擔心,使二哥也擔心。」

  「你也瘦了許多。」

  到這時,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臉,「我老了,象已經有了四十歲,一切皆缺少興味。近來人真墮落了,什麼也不做。」說著,到桌邊,見到一堆本班大學生的文卷,搖搖頭,「我到堂上曾生著氣說他們一點不能刻苦。我自己是連享福也厭倦了的,刻苦更與我離遠了。」

  女孩玖這時正翻出一本書,就另外問她哥哥,「二哥,黃先生說××那本戲劇要上演,她自己演戲,馮先生也演戲,就是演這個劇本。」

  她就把劇本一頁一頁的翻著,又接著說道:「這裡又是自殺,前天看那個也說自殺,戲裡面難道除了自殺就沒有別的事可做麼?」

  這男子A這時已躺在床上,聽到說自殺,就說,「他們能夠自殺,是為強幹,不是為衰弱,因為××是現在這世界上年紀雖老心卻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擊一切,一點不協妥。那自殺不是那個洛凱士的最後一幕麼?他把那人寫得多好。如果我是那個人,我一定也那樣自殺的。」

  「他們要你演那你為什麼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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