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冬的空間 | 上頁 下頁


  「我去演自殺給他們看,拍手,喊好,那是再無聊沒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為不願給那些討厭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許多事都不去做,並且好象真要自殺也不敢了。」

  「依我想,盡他們坐在下面的人看,是無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應當事事發生興味。」

  「凡是人多,我對什麼也不歡喜。我只歡喜一個人到好地方去玩。我願意到外國無一個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願意去做看護。我願意去當兵。——只是這地方讀書我覺得無聊。」

  「你同二哥一樣脾氣,想那些分外的事,以為那就是完全。二哥自己是現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為只要能夠在大學校上一天課就好了,現在到這裡教書還無趣味。先以為每一個月有三十塊錢,我就將好好的活下去,現在十個三十的數目也仍然不夠。事業同金錢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東西。名譽也沒有用處。玖,還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們有機會就到法國去,不然你也可以譯點書,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譯成法文。在五年以內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歡喜去法國。」

  「你才說什麼都不歡喜,又說歡喜法國。」

  「是這樣想,到法國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習慣好壞一點不明白,一切規矩禮節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沒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裡,我一點也不!」

  男子A從床上起來,跑到樓下消費社去買梨。梨來了,說是哪裡哪裡辯著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習慣了雖到失敗還不承認的脾氣,見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氣,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於是兩人吃著梨。一面吃梨一面對於梨子說著種種話語。

  「北京人甯願意吃一個大柿,可不吃這大鴨梨。」

  「這裡值一毛錢一個,六年前在北京兩銅元就可以買到。」

  「我們那宿舍密司李,聽到她說,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還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遠了點就貴,貴了點就好,一定的道理。現在我們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錯了。」

  「我是成天吃這種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個梨子各人吃去兩個。

  把梨吃過又談了些別的話,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戲劇,三本其他書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們下了樓,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時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徑,有濕霧下降,遠地燈光所照及處皆是淡煙一抹。溝外小屋鎮靜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繞校園樹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還忘記歸家,微微的在寒氣中搖動。天靜風微,兄妹二人並排走過浸滿了濕霧的空闊黑暗的廣常把人送到籬笆邊,纖長的人影已為宿舍房間露出的燈光所映照,分明的臥在地下,男子獨自返身從原路回去了,走了數步,女孩玖輕輕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記醫生說的話……」男子A沒有作聲,匆匆的向廣場走去,把身體消失到乳白的薄霧裡。

  鎮上火車站很淒涼的敲著一段廢鐵軌做成的鐘,最末次由上海來的火車已快到了。

  四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會所寫的日記,看看不知是誰上年來就掛到壁上,因為記起日子來方便的緣故就沒有為聽差扯去的一張日曆,禮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髒桌上繼續寫著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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