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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川東回湘西後,我的繕寫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認識,我在那個治軍有方、智足多謀的統領官身邊做書記了。薪餉仍然每月九元,卻住在山上高處一個單獨新房子裡。那地方是本軍的會議室,有什麼會議需要記錄時,機要秘書不在場,間或便應歸我擔任。這份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機,使我對於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原來這房中放了四五個大楠木櫥櫃,大櫥裡約有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與幾十件銅器及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來了一部《四部叢刊》。 這統領官既是個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詡的軍人,每個日子治學的時間,似乎便同治事時間相等,每遇取書或抄錄書中某一段時,必令我去替他做好。那些書籍既各得安置在一個固定地方,書籍外邊又必須做一識別,故二十四個書箱的表面,書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舊畫與古董登記時,我又得知道這一幅畫的人名時代同他當時的地位,或器物名稱同它的用處。全由於應用,我同時就學會了許多知識。又由於習染,我成天翻來翻去,把那些舊書大部分也慢慢地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時已經比我在參謀處服務時忙了些,任何時節都有事做。我雖可隨時離開那會議室,自由自在到別一個地方去玩,但正當玩得十分暢快時,也會為一個差弁找回去的。軍隊中既常有急電或別的公文,于半夜時送來。回文如須即刻抄寫時,我就隨時得起床做事。但正因為把我仿佛關閉到這一個房子裡,不便自由離開,把我一部分玩的時間皆加入到生活中來,日子一長,我便顯得過於清閒了。因此無事可做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地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麼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於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若說這是個人的幸運,這點幸運是不得不感謝那個統領官的。 那軍官的文稿,草字極不容易認識,我就從他那手稿上,望文會義地認識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動的,影響到一生工作的,卻是當時他那種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時起身,半夜裡還不睡覺,凡事任什麼他明白,任什麼他懂。他自奉常常同個下級軍官一樣。在某一方面說來,他還天真爛漫,什麼是好的他就去學習,去理解。處置一切他總敏捷穩重。由於他那分稀奇精力,軍在湘西二十年來博取了最好的名譽,內部團結得如一片堅硬的鐵,一束不可分離的絲。 到了這時我性格也似乎稍變了些。我表面生活的變更,還不如內部精神生活變動得劇烈。但在行為方面,我已經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遠了。有時我到屋後高山去玩玩,有時又走近那可愛的河水玩玩,總拿了一本線裝書。我所讀的一些舊書,差不多就完全是這段時間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場上看書,看厭倦時,便把視線從書本中移開,看白雲在空中移動,看河水中緩緩流去的菜葉。既多讀了些書,把感情弄柔和了許多,接近自然時感覺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長大了一點,也間或有些不安于現實的打算,為一些過去了的或未來的東西所苦惱,因此雖在一種極有希望的情況中過著日子,我卻覺得異常寂寞。 那時節我爸爸已從北方歸來,正在那個前駐龍潭的張指揮部做軍醫正。他們軍隊雖有些還在川東,指揮部已移防下駐辰州。我的母親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同住。家中人對我前事已毫無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個部中做書記,我們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幾個朋友,那些老朋友卻不能同我談話。我要的是個聽我陳述一分醞釀在心中十分混亂的感情。我要的是對於這種感情的啟發與疏解,熟人中可沒有這種人。可是不久卻有個人來了,是我一個姨父。這人姓聶,與熊希齡同科的進士,上一次從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兒子。這人是那統領官的先生,從一個縣長任上卸職,一來時被接待住在對河一個廟裡,地名獅子洞。為人知識極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過河去聽他談「宋元哲學」,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一切我所不知道卻樂意知道的種種問題。這種談話顯然也使他十分快樂,因此每次所談時間總很長很久。但這麼一來,我的幻想更寬,寂寞自然也就更大了。 我總仿佛不知道應怎麼辦就更適當一點。我總覺得有一個目的,一件事業,讓我去做,這事情是合於我的個性,且合於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事業,又不知用什麼方法即可得來。 當時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覺得我古怪一點,老朋友同我玩時也不大玩得起勁了。覺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友誼的,只四個人:一個滿振先,讀過《曾文正公全集》,只想做模範軍人。一個陸弢,俠客的崇拜者。一個田傑,就是我小時候在技術班的同學,第一次得過兵役名額的美術學校學生,心懷大志的角色。這三人當年紀輕輕的時節,便一同徒步從黔省到過雲南,又徒步過廣東,又向西從宜昌徒步直抵成都。還有一個回教徒鄭子參,從小便和我在小學裡念書,我在參謀處辦事時節,便同他在一個房子裡住下。平常人說的多是幼有大志,投筆從戎,我們當時卻多是從戎而無法用筆的人。 我們總以為目前這一份生活不是我們的生活。目前太平凡,太平安。我們要冒點險去做一件事,不管所做的是一件如何小事,當我們未明白以前,總得讓我們去挑選,不管到頭來如何不幸,我們總不埋怨這命運。因此到後來姓陸的就因泅水淹斃在當地大河裡。姓滿的做了小軍官,廣西江西各處打仗,民十八在桃源縣被捷克式自動步槍打死了。姓鄭的從黃埔四期畢業,在東江作戰以後,也消失了。姓田的從軍官學校畢業做了連長,現在還是連長。我就成了如今的我。 我們部隊既派遣了一個部隊過川東作客,本軍又多了一個稅收局卡,給養也充足了些。那時候軍閥間暫時休戰,「聯省自治」的口號喊得極響,「兵工築路墾荒」,「辦學校」,「興實業」,幾個題目正給許多人在京、滬及各省報紙上討論。那個統領官既力圖自強,想為地方做點事情,因此參考山西省的材料,親手草了一個湘西各縣自治的計劃,召集了幾度縣長與鄉紳會議,計劃把所轄十三縣劃成一百余鄉區,試行「湘西鄉自治」。草案經過各縣區代表商定後,一切照決議案著手辦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設立了一個師範講習所,一個聯合模範中學,一個中級女學,一個職業女學,一個模範林場。另外還組織了六個小工廠。本地又原有一個軍官學校,一個學兵教練營,再加上六千左右的軍農隊。 學校教師與工廠技師,全部由長沙聘來,一般薪水都比本地待遇高些。因此地方就驟然有了一種嶄新的氣象。此外為促進鄉治的實現與實施,還籌備了一個定期刊物,置辦了一部大印報機,設立了一個報館。這報館首先印行的便是鄉治條例與各種規程。文件大部分由那統領官親手草成,鄉代表審定通過,由我在石印紙上用膠墨寫過一次;現在既得用鉛字印行,一個最合理想的校對,便應當是我了。我於是暫時調到新報館做了校對,部中有文件抄寫時,便又轉回部中。從市街走兩地相距約兩裡,從後山走稍近,我為了方便時常從那埋葬小孩墳墓上蹲滿野狗的山地走過,每次總攜了一個大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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