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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王(3)


  原來這女匪早就應當殺頭的,雖然長得體面標緻,可是為人著名毒辣,愛慕她的軍官雖多,誰也不敢接近她,誰也不敢保釋她。只因為她還有七十支槍埋到地下,誰也不知道這些軍械埋藏處。照當時市價這一批武器將近值一萬塊錢,不是一個小數目。因此,盡想設法把她所有的槍誘騙出來,於是把她拘留起來,且待她和任何犯人也不同。這弁目知道了這件事,又同川軍排長相熟,就常過那邊去。與女人熟識後,卻告給女人,他也還有六十支槍埋在湖南邊境上,要想法保她出來,一同把槍支掘出上山落草,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做大王活個下半世。女人信託了他,夜裡在獄中兩人便親近過了一次。這事被軍官發現後,向上級打了個報告,因此這女人第二天一早,便為川軍牽出去砍了。

  當兩個人夜裡在獄中所做的事情,被廟中駐兵發覺時,觸犯了做兵士的最大忌諱,十分不平,以為別的軍官不能弄到手的,到頭來卻為一個外來人佔先得了好處,俗話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一排人把步槍上了刺刀,守在門邊,預備給這弁目過不去。可是當有人叫他名姓時,這弁目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慌不忙的,結束了一下他那皮帶,一面把兩支小九響手槍取出拿在手中,一面便說:「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雞各處飛,誰捉到手是誰的運氣。今天小小冒犯,萬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釘尖兒挑眼,不高抬個膀子,那不要見怪,燈籠子認人槍子兒可不認人!」那一排兵士知道這不是個傻子,若不放他過身,就得要幾條命。且明白這地方川軍只駐紮一連人,軍卻有四營,出了事不會有好處。因此讓出一條路,盡這弁目兩隻手握著槍從身旁走去了。人一走,這王夭妹第二天一早便被砍了。

  女人既已死去,這弁目躺在床上約一禮拜左右,一句空話不說,一點東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後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樣活潑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來看我,一見我就說:

  「兄弟,我運氣真不好!夭妹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現在好了。」

  當時看他樣子實在好笑又可憐。我什麼話也不好說,只同他捏著手,微笑了一會兒,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龍潭我住了將近半年。

  當時軍隊既因故不能開過涪州,我要看巫峽一時還沒有機會。我到這裡來熟人雖多,卻除了寫點字以外毫無長進處。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殺人,這份生活對我似乎不大能夠滿足。不久有一個機會轉湖南,我便預備領了護照搭坐小貨船回去。打量從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經過幾個著名的險灘,一面還可以看見幾個新地方。其時那弁目正又同一個洗衣婦要好,想把洗衣婦討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門時,有人攔輿遞狀紙,知道其中有了些糾紛。告他這事不行,說是我們在這裡作客,這種事對軍譽很不好。那弁目便向其他人說:「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許我這樣作,我就請長假回家,拖隊伍幹我老把戲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婦人,當真就去請假。司令官也即刻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與我一道上船,在同一護照上便填了我與他兩人的姓名。把船看好,準備當天下午動身。

  吃過早飯,他正在我房中說到那個王夭妹被殺前的種種事情,忽然軍需處有人來請他下去算餉,他十分快樂地跑下樓去。不到一分鐘,樓下就吹集合哨子,且所到有值日副官喊「備馬」。我心中正納悶,以為照情形看來好像要殺人似的。但殺誰呢?難道槍決逃兵嗎?難道又要辦一個土棍嗎?隨即聽人大聲嘶嚷。推開窗子看看,原來那弁目上衣業已脫去,已被綁好,正站在院子中。衛隊已集了合,成排報數,準備出發。值日官正在請令。看情形,大王一會兒就要推出去了。

  被綁好了的大王,反背著手,聳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兩旁樓上人大聲說話:

  「參謀長,副官長,秘書長,軍法長,請說句公道話,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殺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錯一件事。我太太還在公館裡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點好事說句好話吧。」

  大家互相望著,一句話不說。那司令官手執一支象牙煙管,從大堂客廳從從容容走出來,溫文爾雅地站在滴水簷前,向兩樓的高級官佐微笑著打招呼。

  「司令官,來一分恩典,不要殺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嚴肅地說:

  「劉雲亭,不要再說什麼話丟你的醜。做男子的做錯了事,應當死時就正正經經地死去,這是我們軍隊中的規矩。我們在這裡地客,凡事必十分謹慎,才對得起地方人。你黑夜裡到監牢裡去姦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幾年來做人的好處,為你記下一筆賬,暫且不提。如今又想為非作歹,預備把良家婦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隊伍。我想想,放你回鄉去做壞事,作孽一生,盡人怨恨你,不如殺了你,為地方除一害。現在不要再說空話,你女人和小孩子我會照料,自己勇敢一點做個男子吧。」

  那大王聽司令官說過一番話後,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兩樓的人送了一個微笑,忽然顯得從從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謝謝你幾年來照顧,兄弟們再見,兄弟們再見。」一會兒又說:「司令官你真做夢,別人花六千塊錢運動我刺你,我還不幹!」司令官仿佛沒聽到,把頭掉向一邊,囑咐副官買副好點的棺木。

  於是這大王就被簇擁出了大門,從此不再見了。

  我當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護照上原有兩個人的姓名,大王那一個臨時用朱筆塗去,這護照一直隨同我經過了無數惡灘,五天后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處去繳銷。至於那幫會出身、溫文爾雅才智不凡的張司令官,同另外幾個差弁,則三年後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個姓田的部屬客客氣氣請去吃酒,進到辰州考棚二門裡,連同四個轎夫,當歡迎喇叭還未吹畢時,一起被機關槍打死,所有屍身隨即被浸漬在陰溝裡,直到兩月事平後,方清出屍骸葬埋。刺他的部屬田旅長,也很湊巧,一年後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葉開鑫,派另一個部隊長官,同樣用請客方法,在文廟前面夾道中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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