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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王(2)


  我們的住處各用木板隔開,我的職務在當時雖十分平常,所保管的文件卻似乎不能盡人知道,因此住處便在戲樓最後一角,隔壁是司令官的十二個差弁,再過去是參謀長同秘書長,再過去是司令官,再過去是軍法。對面樓上分軍法處、軍需處、軍械處三部分,樓下有副官處和庶務處。戲臺上住衛隊一連。正殿則用竹席布幕編成一客廳和起居公事房,接見當地紳士和團總時,就在這大客廳中,同時又常常用來審案。各地方皆貼上白紙的條子,寫明所屬某部,用虞世南體,端端正正寫明,那紙條便出自我的手筆。差弁房中牆上掛滿了大槍小槍,我房間中卻貼滿了自寫的字。每個視線所及的角隅,我還貼了些小小字條,上面這樣寫著「勝過鐘王,壓倒曾李。」因為那時節我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鐘王兩人,活著卻有曾農髯和李梅庵。我以為只要趕過了他們,一定就可「獨霸一世」了。

  我出去玩時,若只一人我常到龍洞或河邊,兩人以上就常常過對河去。因為那時節防地雖由川軍讓出,川軍卻有一個旅司令部與小部分軍隊駐在河對面一廟裡。上級雖相互要好,兵士不免常有爭持,打點小架。我一人過去時怕吃人的虧,有了兩人則不拘何處走去不必擔心了。

  到這地方每月雖可以得九塊錢,不是吃面花光,就是被別的朋友用了,我卻從不縫衣,身上就只一件衣。一次因為天氣很好,把自己身上那件汗衣洗洗,一會兒天卻落了雨。衣既不幹,另一件又為一個朋友穿去了,差弁全已下樓吃飯,我又不便赤膊從司令官房邊走過,就老老實實餓了一頓。我不是說過我同那些差弁全認識嗎?其中共十二個人,大半比我年齡還小些,我以為最有趣的是那個弁目,這是一個土匪,一個大王,一個真真實實的男子。這人自己用兩支槍斃過兩百個左右的敵人,卻曾經有過十七位押寨夫人。

  這大王身個兒小小的,臉龐黑黑的,除了一雙放光的眼睛外,外表任你怎麼看也估不出他有多少精力同勇氣。年前在辰州河邊時,大冬天有人說:「誰現在敢下水,誰不要命!」他什麼話也不說,脫光了身子,即刻撲通一聲下水給人看看。且隨即在寬約一裡的河面遊了將近一點鐘,上岸來時,走到那人身邊去,「一個男子的命就為這點水要去嗎?」或者有人述說誰賭撲克被誰欺騙把荷包掏光了,他當時一句話也不說,一會兒走到那邊去,替被欺騙的把錢要回來,將錢一下摜到身邊,一句話不說就又走開了。這大王被司令官救過他一次,於是不再做山上的大王,到這行伍出身的司令官身邊做一個親信,用上尉名義支薪,侍候這司令官卻如同奴僕一樣的忠實。

  我住處既同這樣一個大王比鄰,兩人不出門,他必走過我房中來和我談話。凡是我問他的,他無事不回答得使我十分滿意。我從他那裡學習了一課古怪的學程。從他口上知道燒房子,殺人……種種犯罪的記錄,且從他那種爽直說明中瞭解那些行為背後所隱伏的生命意識。我從他那兒明白所謂罪惡,且知道這些罪惡如何為社會所不容,卻也如何培養著這個堅實強悍的靈魂。我從他坦白的陳述中,才明白用人生為題材的各樣變故裡,所發生的景象,如何離奇,如何眩目。這人當他做土匪以前,本是一個良民,為人又怕事又怕官,被外來軍人把他當成一個土匪胡亂槍決過一次,到時他居然逃脫了,後來且居然就做大王了!

  他會唱點舊戲,寫寫字,畫兩筆蘭草,每到我房中把話說倦時,就一面口中唱著一面跳上我的桌子,演唱《奪三關》與《殺四門》。

  有一天,七個人在副官處吃飯,不知誰人開口說到聽說本市什麼廟裡,川軍還押得有一個古怪的犯人,一個出名的美姣姣。十八歲時做了匪首,被捉後,年輕軍官全為她發瘋,互相殺死兩個小軍官。解到旅部後,部裡大小軍官全想得到她,可是誰也不能占到便宜。聽過這個消息後,我就想去看看這女土匪。我由於好奇,似乎時時刻刻要用這些新鮮景色餵養我的靈魂,因此說笑話,以為誰能帶我去看看,我便請誰喝酒。幾天以後,對那件事自然也就忘掉了。一天黃昏將近時分,吃過晚飯,正在自己擦拭燈罩,那大王忽然走來喊我:

  「兄弟,兄弟,同我去個好地方,你就可以看你要看的東西。」

  我還來不及詢問到什麼地方去看什麼東西,就被他拉下樓梯走出營門了。

  我們過河去到一個廟裡,那裡駐紮的有一排川軍,他同他們似乎都已非常熟悉,打招呼行了個軍禮,進廟後我們就一直向後殿走去,不一會兒轉入另一個院落,就在柵欄邊看到一個年輕婦人了。

  那婦人坐在屋角一條朱紅毯子上,正將臉向牆另一面,背了我們憑藉壁間燈光做針線。那大王走近柵欄邊時就說:

  「夭妹,夭妹,我帶了個小兄弟來看你!」

  婦人回過身來,因為燈光黯淡,只見著一張白白的臉兒,一對大大的眼睛。她見著我後,才站起身走過我們這邊來。逼近身時,隔了柵欄望去,那婦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驚!婦人不算得是怎樣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麼停勻合度,可真不是常見的傢伙!她還上了腳鐐,但似乎已用布片包好,走動時並無聲音。我們隔了柵欄說過幾句話後,就聽她問那弁目:

  「劉大哥,劉大哥,你是怎麼的?你不是說那個辦法嗎?今天十六。」

  那大王低低地說:

  「我知道,今天已經十六。」  「知道就好。」

  「我著急,下了個課,說月份不利,動不得。」

  那婦人便咕嘟著嘴吐了一個「呸」,不再開口說話,神氣中似有三分幽怨。這時節我雖把臉側向一邊去欣賞那燈光下的一切,但卻留心到那弁目的行為。我看他對婦人把嘴向我努努,我明白在這地方太久不是事,便說我想先回去。那女人要我明天再來玩,我答應後,那弁目就把我送出廟門,在廟門口捏捏我的手,好像有許多神秘處,為時不久全可以讓我明白,於是又進去了。

  我當時只稀奇這婦人不像個土匪,還以為別是受了冤枉捉到這裡來的。我並不忘掉另一時在懷化剿匪所經過的種種,軍隊裡照例有多少糊塗事做。一夜過去後,第二天吃早飯時,一桌子人都說要我請他們喝酒。因為那女匪王夭妹已被殺,我要想看,等等到橋頭去就可看見了。有人親眼見到的,還說這婦人被殺時一句話不說,神色自若地坐在自己那條朱紅毛毯上,頭掉下地時屍身還並不倒下。消息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昨晚上還看到她,她還約我今天去玩,今早怎麼就會被殺?

  吃完飯我就跑到橋頭上去,那死屍卻已有人用白木棺材裝殮,停擱在路旁,只地下剩一灘腥血以及一堆紙錢白灰了。我望著那個地面上凝結的血塊,我還不大相信,心裡亂亂的,忙匆匆地走回衙門去找尋那個弁目。只見他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我不敢問他什麼,便回到自己房中辦事來了。可是過不多久,我卻從另一差弁口中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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