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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難(2)


  大約正因為舅父同另外那個親戚每天作詩的原因,我雖不會作詩,卻學會了看詩。我成天看他們作詩,替他們抄詩,工作得很有興致。因為盼望所抄的詩被人嘉獎,我開始來寫小楷字帖。因為空暇的時間仍然很多,恰恰那親戚家中客廳樓上有兩大箱商務印行的《說部叢書》,這些書便輪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復約占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歡喜這種書,因為它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別的書盡說道理,它只記下一些生活現象。即或書中包含的還是一種很陳腐的道理,但作者卻有本領把道理包含在現象中。

  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並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摻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願問價錢上的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願意考查它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匯在運動中,在靜止中,在我印象裡,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顯然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說來,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於社會人與人的關係產生的各種無固定性的流動的美,德性的愉快,責任的愉快,在當時從別人看來,我也是毫無瑕疵的。我玩得厲害,職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極好。

  那時節我的母親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約三千塊錢。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親戚又多,便坐了轎子來到芷江,我們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舊家,且以為我們還能夠把錢拿來存放錢鋪裡,我又那麼懂事明理有作有為,那在當地有勢力的親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親的妹妹,因此無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親也以為一家的轉機快到了。

  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麼把歲月送走,我想像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縣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會了吸鴉片煙。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麼一個公式裡發展的。這點打算不是現在的想像,當時那親戚就說到了。因為照他意思看來,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別的人請他向我母親詢問對於我的婚事意見時,他總說不妨慢一點。

  不意事業剛好有些頭緒,那做警察所長的舅父,卻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稅抽收保管改歸一個新的團防局,我得到職務上「不疏忽」的考語,仍然把工作接續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做了新機關的收稅員。改變以後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還得在十點後各處去查查。不久在那商會性質團防局裡,我認識了十來個紳士,同時還認識一個白臉長身的小孩子。由於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後便有一個臉兒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亂了。

  我是個鄉下人,我的月薪已從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從那些本地鄉紳方面學會了刻圖章,寫草字,做點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齡也已經到了十七歲。在這樣情形下,一個樣子誠實聰明懂事的年輕人,和和氣氣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請想想,結果我怎麼樣?

  鄉下人有什麼辦法,可以抵抗這命運所攤派的一份?

  當那在本地翹大拇指的親戚,隱隱約約明白了這件事情時,當一些鄉紳知道了這件事情時,每個人都勸告我不要這麼傻。有些本來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詩的紳士,就向我那有勢力的親戚示意,願意得到這樣一個女婿。那親戚於是把我叫去,當著我的母親,把四個女孩子提出來問我看誰好就定誰。四個女孩子中就有我一個表妹。老實說來,我當時也還明白四個女孩子生得皆很體面,比另外那一個強得多,全是在平時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與魔鬼的意思兩者必居其一,我以為我愛了另外那個白臉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臉男孩子的謊話,以為那白臉女孩子也正愛我。一分離奇的命運,行將把我從這種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後各樣變故裡,因此我當時同我那親戚說:「那不成,我不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闆的女婿。我有計劃,我得照我自己的計劃做去。」什麼計劃?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親什麼也不說,似乎早知道我應分還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許多磨難的樣子,只是微笑。那親戚便說:「好,那我們看,一切有命,莫勉強。」

  那時節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戰事,八百土匪把一個大城團團圍住,在城外各處放火。四百左右駐軍同一百左右團丁站在城牆上對抗。到夜來流彈滿天交織,如無數紫色小鳥振翅,各處皆喊殺連天,三點鐘內城外即燒去了七百棟房屋。小城被圍困共計四天,外縣援軍趕到方解了圍。這四天中城外的槍炮聲我一點兒也不關心,那白臉孩子的謊話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經被一個女孩子十分關切,我行將成為他的親戚。我為他姐姐無日無夜作舊詩,把詩作成他一來時便為我捎去。我以為我這些詩必成為不朽作品,他說過,他姐姐便最歡喜看我的詩。

  我家中那點餘款本來歸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還不明白為什麼那白臉孩子今天向我把錢借去,明天即刻還我,後天借去,大後天又還給我,結果算去算來卻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數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麼方面去。這錢竟然無著落了。但還有更壞的事。

  到這時節一切全變了,他再不來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詩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說也到了結束時節了。

  我有點明白,我這鄉下人吃了虧。我為那一筆巨大數目著了駭,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無心情。每天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離開那一本賬簿,同那兩個白臉姊弟,四個一見我就問我「詩作得怎麼樣」的理想岳丈,四個眼睛漆黑身長苗條髮辮極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個可憐的母親同姊妹走了。為這件事情我母親哭了半年。這老年人不是不原諒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這筆錢而流淚;卻只為的是我這種鄉下人的氣質,到任何時任何一處總免不了吃城裡聰敏人的虧,而想來十分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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