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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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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預備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遠越好,正以為我必得走到一個使人忘卻了我的存在種種過失,也使自己忘卻了自己種種癡處蠢處的地方,才能夠再活下去。可是一到常德後,便有個親戚把我留下了。 到常德後一時什麼事也不能做,只住在每天連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錢的小客棧裡打發日子。因此最多的去處還依然同上年在辰州軍隊裡一樣,一條河街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過一二裡路長,幾家做船上人買賣的小茶館,同幾家與船上人做交易的雜貨鋪。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這是一條長約三五裡的河街,有客棧,有花紗行,有油行,有賣船上鐵錨鐵鍊的大鋪子,有稅局,有各種會館與行莊。這河街既那麼長又那麼複雜,常年且因為有城中人擔水把地面弄得透濕的,我每天來回走個一回兩回,又在任何一處隨意呆下欣賞當時那些眼前發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地也就又夜下來了。 那河街既那麼長,我最中意的是名為麻陽街的一段。那裡一面是城牆,一面是臨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煙館同麵館,有賣繩纜的鋪子,有雜貨字號,有屠戶,有狗肉鋪,門前掛滿了熏幹的狗肉,有鑄鐵錨與琢硬木活車以及販賣小船上應用器具的小鋪子。又有小小理髮館,走路的人從街上過身時,總常常可見到一些大而圓的腦袋,帶了三分呆氣在那裡讓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或偏了頭擱在一條大腿上,在那裡向陽取耳。 有幾家專門供船上划船人開心的妓院,常常可以見到三五個大腳女人,身穿藍色印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樑跟扯得通紅,坐在門前長凳上剝朝陽花子,見有人過路時就眯笑眯笑,且輕輕地用麻陽人腔調唱歌。這一條街上齷濁不過,一年總是濕漉漉地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總不免有種古怪氣味。河中還泊滿了住家的小船,以及從辰河上游洪江一帶裝運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幫船隻攏岸時,這河街上各處都是水手。 只看到這些水手手裡提了幹魚,或扛了大南瓜,到處走動,各人皆忙匆匆把從上游本鄉帶來的禮物送給親戚朋友。這街上又有些從河街小屋子裡與河船上長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紅冠大公雞,身前身後跟了一隻肥狗,街頭街尾各處找尋別的公雞打架。一見了什麼人家的公雞時,就把懷裡的雞遠遠拋去,各佔據著那堆積在城牆腳下的木料堆上觀戰。自己公雞戰敗時,就走攏去踢別人的公雞一腳出氣。或者因點別的什麼事,兩人互罵了一句娘,看看誰也不能輸那一口氣,就在街中很勇敢地揪打起來,纏成一團揉到爛泥裡去。 那街上賣糕的必敲竹梆,賣糖的必打小銅鑼,這些人在引起別人的注意方法上,都知道在過街時口中唱出一種放蕩的調子,同女人身體某一些部分相關,逗人發笑。街上又常常有婦女坐在門前矮凳上大哭亂罵,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面砍一面罵那把雞偷去宰吃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緞馬褂,新漿洗過藍布長衫的船老闆,帶了很多禮物來送熟人。街頭中又常常有唱木頭人戲的,當街靠牆架了場面,在一種奇妙處置下「當當當當蓬蓬當」地響起鑼鼓來,許多閑漢便張大了嘴看那個傀儡戲,到收錢時卻一哄而散。 那街上許多茶館,一面臨街,一面臨河,旁邊甬道下去就是河碼頭。從各小船上岸的人多從這甬道上下,因此來去的人也極多。船上到夜來各處全是燈,河中心有許多小船各處搖去,弄船人拖出長長的聲音賣燒酒同豬蹄子粉條。我想像那個粉條一定不壞,很願意有一個機會到那小船上去吃點什麼喝點什麼,但當然辦不到。 我到這街上來來去去,看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樂又如何憂愁,我也就仿佛同樣得到了一點生活意義。 我又間或跑向輪船碼頭去看那些從長沙從漢口來的小輪船,在躉船一角怯怯地站住,看那些學生模樣的青年和體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樣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間或發現了一個人的皮箱上貼了許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館的標誌,我總悄悄地走過去好好地研究一番,估計這人究竟從哪兒來。內河小輪船剛一抵岸,在我這鄉巴佬的眼下實在是一種奇觀。 我間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頭城上兜一個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臨下地欣賞那些傍了城牆腳邊住家的院子裡一切情形。在近北門一方面,地鄰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擔了青布白布出城過空場上去曬晾,又有軍隊中人放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鴨子同白鵝。一個人既然無事可做,因此到城頭看過了城外的一切,還覺得有點不足時,就出城到那些大場坪裡找染坊工人與馬夫談話,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雖然已經好像一個讀書人了,可是事實上一切精神卻更近于一個兵士,到他們身邊時,我們談到的問題,實在比我到一個學生身邊時可談的更多。就現在說來,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話可談,他們那點感想,那點希望,也大多數同我一樣,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可是若同一個大學教授談話,他除了說說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說從報紙上得來的他那一分感想,對於一個人生命的構成,總似乎缺少一點什麼似的。可交換的意見,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時還跟隨一隊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們下葬的手續與我那地方的習俗如何不同。 另外那件使我離開原來環境逃亡的事,我當然沒有忘記,我寫了些充滿懺悔與自責的書信回去,請求母親的原恕。母親知道我並不自殺,於是來信說:「已經做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地做事,我們就放心了。」接到這些信時,我便悄悄到城牆上去哭。因為我想像得出,這些信由母親口說姐姐寫到紙上時,兩人的眼淚一定是掛在臉上的。 我那時也同時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白臉孩子的姐姐,下行讀書,在船上卻被土匪搶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這消息後,我便在那小客店的牆壁上,寫下兩句唐人傳奇小說上別人的詩,抒寫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屬沙叱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義士雖無古押衙,其實過不久這女孩就從土匪中花了一筆很可觀的數目贖了出來,隨即同一個駐防洪江的黔軍團長結了婚。但團長不久又被槍斃,這女人便進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做洋尼姑去了。 我當然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詩也無心再作了。 那時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動,就因為上游九十裡的桃源縣,有一個清鄉指揮部,屬我本地軍隊。這軍隊也就是當年的靖國聯軍第一軍的一部分。那指揮官節制了三個支隊,本人雖是個貴州人,所有高級官佐卻大半是我的同鄉。朋友介紹我到那邊去,以為做事當然很容易。那時節何鍵正做騎兵團長,歸省政府直轄,賀龍做支隊司令,歸清鄉指揮統轄,部隊全駐防桃源縣。我得到了個向姓同鄉介紹信之後,就拿了去會賀龍,我得了個拿九元乾薪的差遣,只一月便不幹了。又去晉謁別的熟人,向清鄉指揮部謀差事。可是兩處雖有熟人,卻毫無結果。書記差遣一類事情既不能做,我願意當兵,大家又總以為我不能當兵。不過事情雖無結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卻可以常常不打票坐小輪船過桃源來玩了。 那時有個表弟正從上面總部委派下來做譯電,我一到桃源時,就住在他那裡。兩人一出外還仍然是到河邊看來往船隻。或上去一點到桃源女子師範河邊,看看河中心那個大魚梁。水發時,這魚梁堪稱一種奇觀,因為是斜斜地橫在河中心,照水流趨勢,即有大量魚群,蹦跳到竹架上,有人用長鉤鉤取入小船,毫不費事!我離開那個清鄉軍隊已兩年,再看看這個清鄉軍隊,一切可完全變了。槍械,紀律,完全不像過去那麼馬虎,每個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個軍官皆服裝整齊凸著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時無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職員們辦公休息各有定時;軍隊印象使我十分感動。 那指揮官雖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風度,卻使人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筆下既異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經驗,好些日子聽別人說到他時就使我十分傾心。因此我那時就只想,若能夠在他那兒當一名差弁,也許比做別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盡這樣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卻終不能得到一個方便機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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