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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某編輯先生(2)


  我哪裡會做這樣蠢事?當真要寫什麼,警察也不至說什麼吧。我成天在這附近徘徊,警察已經認識我了。這時我記起那些專在大路旁寫字告哀的人物,這種人上海特別多,大致他們之中也就不缺少「天才」。先生,你覺得這街景有詳細描畫的必要沒有?你凡事全盡我,我就不說什麼了。我雖坐了兩點鐘,過路人不下一千兩千,公共汽車及其他載人載物車輛來往不絕,賣東西的全在一種沉悶下度著這初夏的午後。

  這地方,這些種種,只是整個無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顧惜的情形下浪費。一切東西都因為熱,有瞌睡的趨勢。雖然有麻雀在我坐的地方對面電線上打架吵嘴,看來南征北伐也並不比這個還認真,我仍然並不歡喜這胡鬧。我坐下,就把日子打發走了。我看到太陽從街中爬到對面牆上,我站起來預備回家。到了家我只聽咳嗽,因為自己情形也顯得十分頹唐,竟不敢到我媽的房中去看看。先生,我謝謝你的惦念,那個老人不再嘔血了!咳雖咳,血是不嘔了。

  那眼睛痛的人還不曾起床,他沒有其他害目疾的人那種暴躁,我回來見他坐在床上,閉目不語,臉色蒼白得同一個蠟做的臉,如不是他那如扯小爐的呼吸,我幾幾乎以為這人是坐化了。我不作聲,就坐到我的特有那張椅子上,看這個人在閉目養神的苦臉。我自己,卻也是那麼憔悴無生氣。我找不出一點可以使我興奮的事情做做。我因為在街上坐了半天,轉來頭似乎好一點了,望到桌上的筆,就又拿在手上。我也應當寫一點大議論才是!

  一個「天才」,他不能就永靠這名義吃飯,事情是易明白的。

  我當然要做一點小說送到別處去,照到你們作編輯人的意思,用可笑的輕鬆文字,寫一寫我往年在軍隊中當兵的故事,署上我自己的姓名,附加上一種希望不大的按語,寄到我所熟習的地方去,我就靜靜的一面玩弄著日子一面等你們高興時給我點錢。有了文章雖一時不會得錢,我還可以自慰慰人,也還可以向債家扯點無害於事的謊,要米錢,要報錢,人來了,氣勢洶洶無法抵擋了,我可以不紅臉的說,「這是平常的事,照例是他們忘記了日子,不然那稿費早該送來了。」我這樣說時我會覺得完全不是兒戲,真以為連向債戶抱歉也不必的。先生,照你們意思,一個有天才的人寫一萬兩萬字是極容易的事,不許懶,就不至於挨餓。

  我大致應當說是太懶了。我如今就一個字寫不下去。我起了若干的頭,卻沒有供我下筆的東西。我將說我親眼看見殺過一千人,大部分是用大的鋒快的刀子砍頭,小部分是用槍打,把腦髓傾出為度。又有一些是花樣翻新,破肚開腔把心肝取出示眾。許多人是沒有學過屠戶,居然能把一個人處治得如老屠戶殺豬一樣順手。還有用刺刀''--死逃兵,用火燒土匪的。但是我說這些准什麼事?在另一些地方,不是成天還這樣不斷的熱鬧著麼?這是可以誇口的事麼?除了住南京、住上海租界,不是全都成天可以看殺人麼?我說戰爭吧,這也是罔誕。大家從新的戰爭中過了日子多年,說這個只是無聊。我說饑荒,報紙上頭號字載得是陝西甘肅每天餓死人兩千,可是同一張新聞上特號字登載百齡機補藥效果,背面則要人「開會行禮如儀」,天下太平。

  先生,凡是可以使你們吃驚的,如今已全不容易引人驚訝了。

  我們都一同生長在這頂精彩的時代中,我們單是「看」就可以過這一生。一切事千變萬化,一切事仍然全無分別,不頭昏已就見出好漢。我今天得一個朋友從杭州來信,他說他在為一個日報館作著五毛錢一千字的文章,成天寫。大約每月寫到五六萬字則一個人房子錢飯錢就不難找到著落了。這個人他並不是天才,但他能夠寫得出這樣多,無論如何是可以佩服的事。我卻不行了,沒有可寫的東西。我縱有,自己的,只是頭痛,流鼻血,……鼻血流久就得頭痛。我說我自己的鼻子,說我哥哥的眼睛,說我其他家中人的咳嗽流淚,說來說去,與世無關,等於笑話。能夠使讀者感到笑話,這天才的通信意義就已完成了麼?這缺陷的完成!

  到近來,我的生活,就只是四堵牆。一個坐在這牆中央的人,久而久之是會到說自己也說不分明的一日的。我就每一天生點小氣,走到街上坐一點鐘,回來糊糊塗塗寫一千字通訊,稍久因為頭中空虛,喝一會茶,再到咳嗽的人身邊去,扯點小謊,同時就仿佛把自己也謊過,再回頭來苦笑,天色夜了。天才的培養是這樣子做成,是我以前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想到的。先生,我這時只是一件事不做,我在這儼然絕路上還不曾當真吃過安神水之類。

  我成天看到《申報》社會新聞欄,總見到什麼年青人,因無辦法而背了人吃下多量的安神藥水的事。這人真謹慎,同時還不忘記留一封信給他家中人。看到那些信,我就覺得這些人還如此戀戀於生,實在是無須乎在生活上開這種大玩笑的。我若是有一天也這樣作呢,我決不留一個字。縱寫好了我也將燒掉。就因為與人無關我才死,在死後還替這人那人設想,以及作自己羞恥的遮掩,我是不作的。既這樣決然向死的門邁步,為什麼還想告人,這人死來真是太費事了。我若自殺,是連悲哀也不至於的。我不願同你們在一塊活到這世界上,我就死了。

  先生,你把我這個當笑話也是可以的,到一時,或者我將為否認我這「天才」來作一種唯平凡人才能做的自殺而死的事情。我討厭什麼人也居然在世界上有聲有色的活著,我也許就自殺。我愛了誰,唯恐我將來心會轉了方向,為了這未來的恐怖,我也有理由自殺。如今是周圍四堵牆,自殺的事象無可攀援,我看到咳嗽,眼睛痛,流淚,我心軟如海綿,我還要活。我說這些話時,我算定是沒有一個人能懂我的。我自己也懂不了我自己許多。因為是你們說的,任我寫些什麼也不管,我的心,成為一匹馬,跑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是很平常的事。這時我寫完一句就得伏在桌上一分鐘,我是這樣衰憊而又這樣可笑的勞作。我這時想起我家鄉的河,還有那個用它焚化字紙的塔。從塔上摔到水裡,淹下去了,睡到河底石頭上了,大的團魚爬到我的身邊來,我們糾纏在一塊了——這是我的心。

  身旁的東西我都討厭。那些血點,滴到地板上,成了黑色。那些紙,塞滿了抽屜,沒有一張寫滿過一整頁。那些信,說到錢,只使我同時記起我的許多債務。那些肮髒而又淩亂的筆尖鉛筆墨水瓶,使我想起我生活的無望。門前走過一輛車,我的心就為這車帶去一部分。我聽到敲鐘,我就覺得那鐘的打擊每一下皆落在我的心上。我無時無刻不象需要睡眠,我半月來卻不曾得到一次好睡。天氣熱了,天氣熱了,唉,天氣熱了,我實在不能支持了,我只得把頭伏到桌子上。

  雖然明天我得將這通訊完成,我仍然要睡一會。我反對我自己結果,就是我那討厭的鼻血還得流一陣。先生,它一定要流,有了孔罅的地方,機會一來是不會放過的。這實在不能盡它放肆了,血太多了在我是討厭的事,在別人則是好笑的事。把血流到這種事上,我已並不比一隻雞為有價值可言了。我休息一會,還得好好的有秩序的寫一件兩件近於逗人打哈哈的故事,這第三次通信你們才有採納的可能。我心裡象有些汙血在湧來需要嘔去,我睡下稍待再說。

  我睡過了,且把飯吃過了,又坐到這裡了。坐到這裡聽隔壁劃拳,劃拳中夾以四川腔的女人音。這就是五才的生活。

  坐到了桌邊,還沒有動手,得到了信。這是喜事。信從遠處來,很客氣的也稱了我一句「天才」。到後來,說到文章了,他們盼望我寄三萬字或四萬字的文章,照一塊錢一千字抽版稅先支。我還以為只有在上海方面的人聰明,誰知遠在福建地方開書店,也居然知道這種條件為與己無損的條件。一千字一元,四萬字就先可以拿四十塊了,這真是一個嚇人的數目。我應當好好的把這交易談妥當我才能夠活下,這又是一個很可感謝的招呼。但是,先生,我不幹。我這樣直截了當的回了他們的信。我沒有說出不幹的理由。四十塊錢給了另一個人,或者還可以救活一個作者的性命,在給他們賺錢以外還同時作了一件功德。我如何能用預許的稿費對付目下的一切?

  我沒有這美德,也缺少這勇敢。過了一點鐘,我把這來信扯了,同時又把自己寫的信也扯了。另外寫了覆信,說:「先生,你們印書,用得著我的稿件,謝謝你。如果這稿件是必需的幫忙,那先請幫我一個忙,把錢寄一百塊來,在六月十號左右我寄三萬多一點字來,我得了錢你們得了版權,這交易應當說是痛快的交易吧。」這信我要人即刻就發,省得再過一陣我又生悔。和他們做這些事完全是要我的興趣,我如能在這事情上再思索一些時間,說不定我將寫一封信去罵這些人的。信既已發去,我這時就又象在等候遠處來錢打發日子的人了。我想也許他們竟會意外給我寄一點錢來,那麼我將在字數上增加五千,表示感謝,同時還得把刪改的權利也給這有錢他人。是的,好歹我得忍耐,得客客氣氣的把這生意做好。別人已經稱我為「天才」了,我實在無理再在價錢上有所計較。

  我走到一個相熟的地方去,朋友說,「你瘦了,怎麼啦?」

  我笑。朋友說,「你臉上發黑,怎麼啦?」我說,「沒有什麼。」

  到後我說我每天得流一次鼻血,大約流了十天,這話倒使朋友發笑了。因為除了我自己,是沒有一人知道我是怎樣活下來的。告人說這血是全不顧忌的只是流,流過了多年,到後還得流,別人不大願意相信。我並非要你們相信才在這通信上寫這些話。這時我就一面用棉花塞住鼻子一面寫這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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