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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某編輯先生(3)


  我的母親,那成天咳嗽過日子的好人,近來一到下午就發燒。我有什麼辦法?我是連安慰的話也用盡了的一個人。凡是我過去說的不能兌現的幸福太多了。如今人正在發燒,若仍把一點好話來作一種治療,是絕對不發生效驗的事情了。聽到那咳嗽聲音,我只想用棉花把耳孔塞好。我又生氣。我象在等候什麼時候忽有點錢從天而下。我當真是在等候的。有了錢,或者就有辦法了。但是,這錢決不會憑空飛來。應當給我錢的地方既皆無望,與我已無生意的書鋪,自然更無關係了。他們對我並無責任,也正象其餘路人對我一樣。我同任何一個人去說,告他們,如果能先借一點錢,來把我一家人調理一下,到後我願意把文章用極低的價錢補數,他們也沒有承應這恩惠的必需。先生,我想到你所說的「奇變」了,一點不差,這奇變在我一家是非實現不行的。

  直到這時我還能從容不迫的一面拭汗一面寫通信,假如家中忽然有一個人死去,我或者仍然將不動聲色把事情作好的。好象這話說過一次了。我這時對於我的鎮定有了新的認識,我的心不至於為災難當前而動搖,這不動搖的創作的心,另一時,你們高興,真可以說是一種佳話!你們佩服我的「天才」,自己呢,為這漠然坦然的心情卻大大詫異。就因為你們有理無理皆常常把我文章退回,因為你們的做事認真,因為你們的不兒戲,不通融,以為凡不合你們條件的全不是佳作,所以我就被訓練得如此規矩柔順了,我應當在這事上感到的恥辱也沒有了。

  我也想過,既然文章一定要寫得非得合乎體裁顧全格調不為功,我何妨拿一本時下有銷路的書來照抄。這樣作去我斷定是不會為人發現的。如今的人讀書,讀過這一派的書,對另一派的即無過問的興味,我只要稍稍加以改竄就行了。先生,人們買書,是只過問名字、書名,其餘不再注意的。你們不消說這些方面比他們高明,因為我在任何處取不到的自由,卻在你們社裡得到了。然而我把一種改本送給你們時,你們保得住不因為我這名字而棄去麼?

  一個人說,我這通信,完全是一種平面的圖案的東西,從這一直一橫的反復裡可以看出喜劇的意味。這話是說對了。如果我同時還告這些人,說我寫這通信時一面在行為上近於野蠻的自嘲,對於自己的靈魂痛加毆打,不知道他們還可以得些什麼意味。

  今天想盡了方法還不能把我媽送到醫院去看看。我算了一陣,看看有幾個書店我可以向他們開口借一點錢,算來算去,雖有六七個書店印行過我的作品,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這件事情。我若把這事當一件正經事來說,別人很可以有理由把它當笑話聽。除非我這時有一部兩部稿子,走到幾個熟地方去或者還可以設一點法。我這時可是一樣沒有。我不敢想像這樣拖延下來,半月以後家中將成些什麼光景。大家以愁臉相對是今天的事,到明天,恐怕還有比這更難看的樣子。

  那眼睛有病的哥哥,雖然眼睛還不曾好,因為省錢,自己走到菜市去買小菜,回到家來,手為一車夫的車把撞傷,腫了,本來脾氣極好,忽然也容易無端生起氣來了。我的妹妹,晚上同母親在一個床上睡眠,日來忽然不能吃飯,臉色蒼白,間數分鐘就咳嗽,也似乎非到醫院看看不可了。我除了還是低頭在這桌案旁把這通信補完,我能作些什麼有濟於這一家的事?這時有一百元,這一家人就好了。一百元這數目,在這世界上,真是多嚇人的一個數目,也是多可笑的一個數目!

  我在前年寫的一個日記上,我就是對這樣一個數目抱著可驚的頑固想望而不能得到的人。誰知直到今年此日,還在同樣情形下把這一個數目看得如此嚴重!先生,我在此還起了一個不可恕的野心,我竟想就這樣在十天中寫成我一部自序,我就可以得到有兩個一百元的款項把我的生活整頓一下。

  我並不要其他我不應當得到的幸福,我也不逃避我分內的災難,只要我可以在我生存中找出一點意義,不含糊的刻苦生活是我所應當接受的賞賜。無論什麼人的命運,不是單得到疾病貧窮無聊而已的命運。……我寫這些寫了三行,這裡每一行將近三十個字,每一頁字是七百到八百,十萬字是三千行或一百三十頁,眼前我對那所期望的數目,距離是如何遠,我應當明白了。我這時告訴你們說,我頭又痛了,這種損害健康的病痛,這過失只是我流血過多,以及守到這桌邊時間過久。先生,這當然無妨於事,我不過當笑話說說而已。我知道明天我就應當把這個通信寄給你們,誤了期,我就把生活的依據喪失了。我在此努力,成績不在紙上也在頭上。頭是還得難受的。我一面休息一面還是繼續不輟的寫下。

  看看已到了十一頁,我心裡很高興。我也不對照一下在這一萬字上究竟說過了幾件事情,「這是通信」,「值兩塊錢一千字」,「每一月可以寫三萬」,我就記到這些把它寫下來了。到今天來我寫了三個向人借錢的信。這些人全是在社會上有聲望的人。我總覺得,只要有一個熟人知道我這時在什麼情形下打滾,能夠答應我一筆錢,我這第三次通信,或者就有許多精采不凡的描畫,透明如水如玉的理智,以及通脫不稽的詼諧了。我這時所有只是一片模糊,這模糊使我嚇怕,我是在模糊中作著那極愚蠢的想望,以為或者總有一個大膽的老闆,既出了我三個集子,不必我請求就能預付我三百塊錢稿費,讓我可以拿這一筆錢還一些債,整頓一下自己。這信即刻就發了。

  讓我算一算數:福建是一百二,這人三百,那人三百,另外那人又三百,合共是一千了。我有一千塊錢的空空洞洞希望在心上。目下作著這一千塊錢的夢既不算罪過,我還將告給那病人,這數目,至少有一半是有把握的。我的母親只是對我苦笑。我把這妄想給自己受用,母親卻從這些事上見出我的愚暗與天真。她要我莫急發信,但我同她說時,這信已由我的哥哥丟到西門路郵筒裡了。

  我想起信上我所說的怪可憐的軟弱如蠟的話,覺得十分傷心。我的信是那麼寫得明白,我的心正如擺在紙上。但是天知道,這個信,看來只多加一種笑話的原料!我在把信發去以後一點鐘,就又大悔自己所遺下的笑話種子太多了。我想我將用什麼方法否認這件事。如果他們之中有人因為體面的緣故,又不大好意思使我失望,用著善人態度給我三十五十時,我無論如何將把這個錢丟到大門外去。我們一家餓死病死是不必靠什麼來救濟的。這樣活,並不是我所期待的活的辦法。我無論如何是又做了錯事了,我打我自己的嘴,詛咒我自己。先生,我這時是只有詛咒我自己一個辦法的!

  天氣熱,我坐在這裡半天,一面流汗一面想我寫一些什麼,人實在疲倦到口中也發苦了。我這時太容易生氣了。我的妹妹一進房,望到那天真無邪的臉,我就想罵她。我的哥哥那眼睛這時也使我生氣,他說什麼我總不理會。我要他到我媽那房中坐一坐,雖然是好好的同他說話,但我的神氣,幾乎是在喊這個人滾蛋。先生,我的哥哥他是好人,絕對的好人。他因為家中沒有了錢也象極容易發怒,但他望到我,他悄然無聲溜出了大門,走到街頭看過路車馬去了。我看到那全身為病所苦的小身材的人後影,想起我同他到奉天一帶流浪情形,就哭了。

  先生,你們若是有我那麼一個哥哥,你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有流淚的一件事可做。他那沉默,他那性格,全是這一世紀不能發現第二個使人哀憫的模型。他在我這裡只等待三十塊錢路費,有了錢,他又將隻身到東北雪裡沙裡去滾了。他為什麼不在南方軍隊中留下,一定得到東北那冰冷荒涼地方賭自己的命運,這就是這人使人流淚的性格了。那裡有他的天下!他畫像技術在錦州奉天都受人歡迎的。說到這人,我也只好說到這裡為止了,因為我再說這個人好一點,你們也不能相信。天啊,為我保佑這個人,我們這殘缺的家,是不能把這殘缺的人先失去的!

  這時天快要夜了。太陽照到牆上。太陽正如往日一般照到牆上。照到牆上的陽光顯得十分寂寞。麻雀在屋角飛,衕堂口賣東西的用力打梆,木匠還在隔院釘板壁,……天一夜,這些東西都顯得很寂寞。我走到曬臺上去看了一下,想到我寫的信可以在明天這時送到,明天這時別人就在這信上找著發笑的東西,我心冷了一陣。

  先生,我過一禮拜再寫我那第三次通信。這時我應當放手了。我支持不來了。我喉嚨今天也極不爽快,捏抓皆無用處。我罵我自己糊塗,實在糊塗,這通信是極不通順,你們看來決不能從這上面瞭解我這時這疲倦的心的。先生,我過一陣再寫第三次通信。你以為這樣不行,還是你出題,我執筆。為了這「生意」要維持久點,我如其他作家一樣,願意由你命題。我得靠這生意才活得下去,你們看得清楚。

  身上發熱,我想吃一點冰,冰沒有來。鼻血又先出來了。

  先生,這無用的血!但是,在這紙上是不會有紅的點滴的,血到這紙上,成為另外一種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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