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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伍(3)


  「哈,××先生嗎?」(我的手被兩隻軟綿綿的手捏緊了,我只點頭笑,不做聲。)「真好極了,我還同成同志說來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極了。……」我們即刻就到那長椅上並排坐下了,這年青人心上的誠實歡喜流露到顏色上使我感到溫軟,一方面我想起適間那軍需大人的談話所給我的不愉快,就又覺得在這時真是一個可笑的局面。我去望那軍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說話。

  那軍需大人用著還不十分相信的神氣低低問副官朋友,「這是沈××嗎?」

  副官朋友笑,點頭。他說,「我以為你認識他!」

  這時我望到他們兩人,兩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紹給那年青軍需了。那年青人紅著臉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狽的做出笑容,結結巴巴的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樣子是「久仰,久仰!」

  我也仿佛極為難。本來對這說謊話的人,我感到的只是無聊。但如今見到那神氣,且手是被握著,欲掙脫不能,也不免顯得一點窘態。

  「好象是會過,一時真想不起了。」這人這樣說著還不放手。他大約還想從謊話中挽救自己。

  我說,「好象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曾到過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長沙見過。」

  「可是我還沒到過長沙。」

  這位軍需大人,隨機應變的天才並不缺少,雖說明白不會有那過去晤面機緣,他把我的手一放,卻怪起副官朋友來了。他說副官朋友剛才介紹時,只說這是姓陳的朋友,不說姓沈的朋友,所以才發生了這樣一個笑話。他接著就想一笑了事,大聲打著哈哈,且用自己嘲弄自己那種神氣,說幸好是沒有說過沈先生的壞話,不然可真使人難為情了。但是認真說起來呢,這事情即或副官朋友同我把這事忘去以後,他是也不至於忘記的。他知道我就是沈××,於是也走過來坐下,我就坐在這兩個年青人中間,把話談下去。曾姓的還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見到這時這軍需大人的神氣,心中似乎就不甚高興。然而這軍需大人他仍然還是談下去,同我談文學,同姓曾的談黨務,同副官朋友談鬼,前後照應,全無空隙,到後是曾姓的把我們邀出去玩,也不好意思把他單獨放棄了,於是一同出旅館。

  同這兩個年青人在一塊時我又怠工了一天,仍然是吃喝,吃喝夠了又到公園散步。我一面在這陌生的朋友方面,感到一種難得的友誼而快樂,另一面就又望到自己萎靡中年的情調而感傷。我很明白那位軍需大人,雖然在我面前說了謊,有點負疚,但到後仍然是因為我行動言語的平凡,把他對我的敬意取回去了。至於姓曾的處長呢,許多地方還太天真了一點,他對我的趣味似乎一半還只是為好奇,他勸我不妨到漢口方面去玩玩,可以把生活換換,又勸我就同他過漢口去,住了一陣再返鄉。這完全是一種好意而且極其誠實,我沒有什麼可言。我不能說我在上海還負了若干債,又不能說我離開上海以後在北平方面家中人無辦法的情形,只含含糊糊的答應下來。到後分手一個人獨回到了我住處的小樓,卻感到淒涼起來了。人世的炎涼本不甚介意,但一想到也有象姓曾這樣年青人,我覺得無端生出責備自己頹廢的理由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北平方面一個快信,我那有肺結核的母親病轉了方向,每天一到晚上就發燒,寫信來的妹妹要我想辦法,或是我回北平來看看,或者想法把老人送到上海來調治。我雖然得了兩百塊錢,在各方面負的債總有四個多。並且這錢是朋友特意為我匯來的路費,若是要返鄉,這錢就只能到地。我正感到為難,那副官朋友同姓曾的處長來到我住處了。副官朋友把我拉下樓,說姓曾的無論如何要為我制點衣服,且勸我搬個家,為我買一點用具,因為他不好意思講這個話,所以請副官朋友說。我紅著臉到樓上去,眼中含著淚。

  那人見我這情形,知道是副官朋友已把話說過了,就握著我的手不放。

  「××先生,你不要覺得難過,我是頂不會客氣的人,成同志知道我為人,所以我才敢這樣冒昧。」

  「不是冒昧,凡是這些事在我都覺得有說不出口的心情。」

  「你高興頂好就同我們在十天以後過漢口去,不能動身離開上海,就搬一個家。我聽到成同志說到你這住處,我心裡就極其難過。我們是吃白飯的人,卻各事無所牽掛的住大房子享福,你們這樣受苦,中國革命的成功建設期中還有這種事,真太不合理了。」

  「這自然是自己個人的事,與革命無干。」

  「我看到許多人都該死,卻做了無數事情!」

  「那是你們革命同志!」

  「一群反復無常的東西。」

  朋友同我全笑了。

  過一禮拜,朋友同姓曾的返漢口去了,我也不過北平,也不返鄉,也不搬家,也不做衣服。我手邊有了四百四十塊錢。

  有八十是副官朋友留下的,有一百六是曾姓留下的,另外是團長的兩百。我已寫信告了那在鄉下帶兵的團長,說感謝他的錢正來的是時候,且說明我一時無法離上海的苦衷。我把錢匯到北平兩百,還了兩筆整數的債,為另外一個在別地的朋友周濟了四十,我剩下八十多塊錢,便很方便的把日子混了一個多月。到今年武漢還無戰爭時,我還得過那姓曾的來過一次錢,數目是六十,那副官朋友則來信說已轉到鄉下接新娘子了。

  已經過了一個年了,我生活仍然還是過著為那軍需大人相信不過的生活,衣服還是一樣邋遢,人還是一樣萎靡不振。

  在上海作奉命執筆三塊錢一千字的文章,人不舒服時就流一點鼻血,左右這病又不至於長久,流了一些血,倒到床上幾天,過一陣非起床作事不可了,我就爬起來,仍然把未完成的文章寫下去。

  近來家中人因為在北平實在無法支持,且為了一個小妹妹的讀書事情無法解決,只好一同來到上海了。我就同家中人在這地方住下,火食到無法繼續時,就走到××書店賣書處去向營業處×君說點好話,請他打電話得經理一句話,讓我預支一點版稅,又另外向熟人借一點錢,又把可以進當鋪的東西當一點錢,一家三人總算活下來了。

  五月端陽節將到,一切的難處也隨了這節日壓迫到自己身上了。各處寫信去借錢都無回音。寫成的一部文章又因上面有太多的牢騷無人能買,家中的母親一到下午就發燒,額部如火,胸部作喘。我自己又因天熱舊病發作,間一兩天得流一點在別人看來仿佛很可笑的鼻血,日子去端節越近,自己的災難也越迫身了。

  我近來成天坐在家中,除了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不依照那姓曾的年青朋友勸告,另改一種事業來對付生活是蠢事,就是來到這桌邊,想怎樣來把我生活徹底改造。我想到一得方便還是回到鄉下去看看,且把這意思說得極其樂觀,在病人床邊商量過了。我的母親知道我這話完全是做不到的事,就苦笑點頭,用她那聰明的眼睛很可憐我似的對我注意。她見我一站在桌邊總是半天,以為我是為了目下情形著急,恐又得流鼻血了,總故意同我說話,使我可以休息休息。

  我雖每日看報,卻從不敢注意到日子。因為日子不甚明白,一家人也從不提起日子,這日子才似乎容易過去。見到家中的情形,見到未來也同樣渺茫,很蠢的思想時時刻刻在我腦中打轉。我想到的是,我應當使自己苦惱把一家人活下來,還是自己圖安寧殺了自己?我想到這些時是沒有一分牢騷在心上的,既然一家人都在病中,而自己又實在無生存能耐,恐怕終會要走到這一條絕路上來的。但是這愚蠢而又可憐的思想,家中人是不會知道的。我仍然也還是成天做我的文章,來了客仍然陪客人談談天氣及國家事情,喝一杯茶,又隨意討論一下近日相熟幾個人的生活。客一去,來了空虛,看看周圍一切,我茫然了。各樣的計劃全作到了,還沒有可以把一家從貧病中挽救出來的方法。在無可奈何情形中,往床上一躺,想著我在《呆官日記》上所寫的「日子,滾你的吧!」

  這樣話,心中酸楚之至。在這時另一地方那些追上了時代的老同事,總仍然還有念及這落伍的我,我就這樣對了屋頂作著空空洞洞的希望。

  我雖然沒有算日子,但仍然知道今天是五月初三。我估計到那位軍需大人,可能已榮升了什麼局長了。

  一九二九年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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