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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伍(2)


  「不信嗎,問我這沈二哥,他是同我在一堆過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麼賭。我們放哨就專選有鬼地方去放,男子漢還怕鬼?」

  要他問我,這年青軍需大人自然不願。本來我的樣子也太寒傖了,坐到這五塊錢一天的房間大椅上,就總覺得不相稱。我的新刮過的臉與我一身衣服,只增加別人對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軍需大人坐在一起的顏色又毫不能隱瞞,聽到副官朋友說到鬼,使我想起許多舊事,若無人在身邊,真要哭了。

  我靜靜的觀察這年青體面人的身材,望到這少年事業得意的臉孔,就安慰自己,認為別人是很有理由對自己加以忽視,且自己也還有理由對別人加以原諒了,我就不再顧及這個人,同副官朋友談起往年的事來了。

  「成,遂宜近來做什麼?」

  「他發了財,不做事,只在家中做父親。」

  「方吉生?」

  「還是營長,駐武穴。」

  「魏三?」

  「做厘金局長,這樣一個三麻子,命真好,得了那麼一個好太太。」

  「太太什麼地方人。」

  「陳……」

  「他那女兒也長大了嗎?」

  「早養兒子了!這是怪物,大概養十個兒子,還是臉嫩嫩的如十八歲女人。現在才養第五個!」

  我默然了,因為想起這小女孩往年住到我家裡,被我同我姐姐捉定,用朱紅塗了臉,穿起我外祖母的大袖衣,要她唱苗歌玩的情形,還如昨天的事,想不到這小女孩就做了夫人,且出名的美麗了。

  朋友見我不做聲,知道我是想到往日過去的事了,他笑。

  他說,「姑媽來了,打她的左臉,打她的右臉,呆一會兒這被打處都得了治療,用嘴安慰……虧你記得到這些事。」

  他說的是我在一篇回憶的文章裡所寫到關於那女子故事的話,料不到這朋友,居然能這樣有耐心,把我寫的文章也一一記到,真使我覺得感謝,紅臉了。

  朋友又說,「還是回去看看吧,許多人你都不會認識了,老朋友都等待你回去的,年青人也想見你這……」他意思是在下面加「文學家」三個字,但經我眼睛一掃,他知道這將引起軍需大人的笑話,他把話中止了。

  那軍需大人很無聊,就從洋服外氅口袋裡取出一疊小報來,有些用紅紙印就的,有些是大報,一一打開來看,大約從這些中間他也能夠如上海一般大學生一樣,可以得到一些名人軼事花國消息的知識。望到那神氣躍如的臉兒,我不由不在心上羡慕這種人的天真。

  不知為什麼,那軍需看到一段報紙,只是咕咕的笑。

  「向,你笑什麼?」

  「喔,角母多!」

  「多什麼?」

  「老成,這裡牛皮哩。這裡說上海一個地方有十萬野雞,這是牛皮哩。十萬,啊呵,角母多!」

  我是到想笑笑也不能的情形下了。因為昨晚上副官朋友已把那團長朋友托帶的兩百塊錢送了我,有了錢,我可以請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離開這年青體面人物。

  我說,「成,我們出去好不好?」

  「等一會兒也好,恐怕曾處長要來,他很想見見你,還托我介紹!」

  「這些偉人我真怕,到底是鄉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這只能怪你,太隨便了點,不知道的自然就……」朋友的話是指那軍需大人對我的禮貌。我除了承認幾年來朋友都飽經世故,能追上時代,而自己反如孩子處處使氣任性,到處吃虧,沒有可玩味的事了。因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覺得自己可憐。我的世界分明是和這些人兩樣的世界,其中應無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象總還有一種虛榮在心,以為是總應當還有人相信,做一個上等人並不單是靠兩件衣服就行,所以聽到他一個姓曾的同事說很想要見見我,只得仍然等待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還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說的那人,他問副官朋友,「老成,沈××也是你們地方人!」

  我對朋友做了一個眼色,要他不說話。

  那軍需大人於是一面燃了一枝煙,一面又說道,「這是一個名人!你們地方真不錯,有武裝同志也有……」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點氣的神氣,問那軍需大人,「你認識他嗎?」

  大約是這個年青體面人要顧全他的體面,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會說出很可笑的話來,他說曾到一個地方吃酒見過我。我很覺得奇怪,就過細看看這個人,看了一陣依然想不起是在什麼地方會過。我就說,「想不到你先生還認識他,我們許多同鄉還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哩。」

  這人毫不在乎的吸著煙,放了一口煙氣。他大約也是到過省一中學之類讀過新書的人了,他繼著就說,他還認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舉出來,大有背誦如流之概。他又說他也做過編輯為新文學鼓吹過,同誰在副刊上作過戰。到後見我笑得很久,似乎對於他所說的話很有趣味,就漸漸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諒,問起我到什麼地方讀書的話了。

  我說,「我不是讀書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們那個同鄉他也就當過兵!」

  「真有這樣的事嗎?」

  「我也不相信。不過,這是他說過的。」

  「他同你說的嗎?」

  「不,他同別人說,我聽到過。」

  「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還有許多不相識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個作家,他可料不到……」姓曾的人來了,又是一個年紀青青標緻人物,肋下挾了一個皮包,一進房就走過來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聰明的對原來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樣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給軍需大人介紹,「這是曾同志,四十三師駐漢辦事處長,——這是向同志,八十師經理處。」

  於是交換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這方面來。

  「這是曾,這是我那老大哥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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