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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有事總不免麻煩(2)


  隊長說:「可不是!橘子這東西值多少錢,有多少賺頭?有件事我正要同你說說,蘿蔔溪姓滕的,聽說是你乾親家,有幾個錢,頸板硬硬的,象個水牛一樣。人太不識相,惹我生氣!我上回也想送點禮給下河朋友,想不出送什麼好。連上師爺說蘿蔔溪橘子好,因此特意到那裡去看看,辦個交涉,要他賣一船橘子把我。現錢買現貨,公平交易,誰知老傢伙要理不理,好象我是要搶他橘子神氣。先問我要多少,告他一船,又說大船小船得明白,不明白不好下橘子。告他大船小船總之要一船。一百石三百石價錢照算。又說不用買,我派人送十挑來吧。還當我姓宗的是劃幹龍船的,只圖打發我出門了事。惹得我生了氣,就告他:『姓滕的,放清楚些!你不賣橘子吧,好,我明天派人來砍了你的樹,你到南京告我去。』會長,你是個明白人,為我評評理,天下哪有這種不講理的人,人都說軍隊欺人,想不到我這個老軍務還得受土老老的氣。」

  隊長說的正是會長要說的,既自己先提起這問題,就順貓毛理了一理,「隊長,這是鄉愚無知,你不要多心,不必在意!我這乾親家上了年紀,耳朵有點背,吃生米飯長大的,話說得生硬,得罪了隊長,自己還不明白!這人真象你說的頸板硬硬的,人可是個好人。腸子筆直,不會轉彎。」

  隊長說:「不相信,你們這地方人都差不多——會長,除你在外——剩下這些人,找了幾個錢,有點小勢力,成了土豪,動不動就說凡事有個理字,用理壓人,可是對我們武裝同志,就真不大講理了。以為我們是外來人,不敢怎麼樣。這種土豪劣紳,也是在這個小地方能夠聽他稱王作霸,若到省裡去,……不打倒才怪!什麼理?蚌殼李,珍珠李,酸得多久!」

  會長聽過這種不三不四的議論後,依然按捺住性子,做成和顏悅色:「大人不見小人過,我知道你說的是笑話。鄉下人懂什麼理不理?哪有資格做土豪,來讓隊長打倒他?姓滕的已明白他的過錯了,話說得不大接榫,得罪了隊長,所以特意要我來這裡說句好話。他怕隊長一時氣惱,當真派人去砍橘子樹。那地方把橘子樹一砍,可不當真就只好種蘿蔔了嗎?我和他說:『親家,這是你的不是。可是不用急,不用怕,隊長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革命軍人,(說到這裡時兩人都笑笑,笑的意思卻不大相同。)氣量大,宰相肚中好撐船,決不會這樣子摧殘我們地方風水的!我去說一聲看,隊長不看金面看佛面,會一笑置之。』隊長,你不知道,大家都說蘿蔔溪的風水,就全靠那一片橘子樹撐住。」會長見隊長不做聲,先還是裝模作樣能聽下去,神氣正好像是「你說你的,我預定要做的革命行為,你個蘇秦張儀說客說來說去也是無用的!」可是會長提起風水,末後一句話卻觸動了他一點心事,想起夭夭那個黑而俏的後影子不禁微笑起來。會長不明白就裡,還說:「隊長看我巴掌大的臉,體恤這個鄉下人,饒了他吧。」

  隊長說:「是的,就看會長的面子,這事不用提了。」等等又說:「會長,我且問你,那姓滕的有幾個女兒?」

  問話比較輕,會長雖聽得分明,卻裝作不曾聽到,還繼續談原來那件事情。因為「得罪官長」事雖不用提,橘子是要一船還是要幾擔終得講個清楚。委實說,隊長自從打聽明白一隻小船兩個艙裝橘子送下常德去,得花個四百塊錢左右時,就對於這種事不大發生興趣,以為師爺出的計策並不十分高明了。只因為和長順鬧僵了,話轉不過口,如今會長一來,做好做歹,總說鄉下人不敢有意得罪官長,錯處出於無心。隊長也樂得借此收帆轉舵,以為這事既由會長來解釋,就算過去了。

  會長因隊長說買橘子只是送禮,就說長順已摘下十挑老樹「大開刀」,要隊長肯賞臉收下,才敢送來。

  這麼一來,隊長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聊以解嘲的說:「他不肯賣把我,我們革命軍人自然不能強買民間東西。賣十挑把我也成,要多少錢開個數目來,我一定照價付款。」

  會長說:「我的哥,你真是……這值幾個錢?」並說曾將乾親家罵了一回,以為不懂是非好壞。且在這件事上把隊長身分品性綽掇得高高的,等於用言語當成一把梳子,在這個長官心頭上癢處一一梳去,使他無話可說。

  談到末了,隊長不能不承認十擔橘子送禮已足夠用。會長見交涉辦成功,就說號上來了幾隻船,要去照看照看,預備抽身走路。隊長這時節卻拉住了會長,咪笑咪笑,象有什麼話待說,卻有點礙於習慣,不便開口。許久方滯滯疑疑的問:「會長,我有句話問你,蘿蔔溪那滕家小姑娘,有了對手沒有?」

  會長體會得出這個問話的意思,卻把問題岔開,故意相左:「隊長,是不是你有什麼好朋友看中了那個小毛丫頭?可惜早有了人,在省裡第三中學讀書!」

  隊長心有所恧,不大好意思,便隨口說:「喔,那真可惜。

  我有個好朋友,軍校老同學,是你們湘西人,父親做過三任知事,家道富有,人材出眾,托我做個媒,看一房親事。我那天無意中看到你親家那個女兒,心想和那朋友配在一處,真是郎才女貌……」會長明白這不過是談白話,信口亂說,就對隊長應酬了幾句不相干的閒話,不再耽延,走出了伏波宮。這一來總算解決了一件事情,心裡覺得還痛快。到正街上碰著了號上一個小夥計,就要那人下蘿蔔溪,傳語給長順親家,砍橘子樹破風水事情,調停結果已解決了,不用再擔心。明天一早送十擔橘子到伏波宮來,一切了當。又說今天河下到了幾隻船,有事情忙,改天下蘿蔔溪來看他。

  會長轉回號上不多一會,船上舵把子一窩蜂到了,在會長家廳子裡坐的坐站的站商談上行事情。大家都樂意上麻陽縣,趁水發不提駁原船上行。只有一個人因事先已答應了溪口人裝蘿蔔白菜下辰河,不便毀約,恰好這只船上行時裝棉紗,會長心裡划算,縣裡存紗多,呂家坪鎮上和附近村裡寨裡,十月來正是買棉紗織布時節,不如留下這一船花紗,一個月賣完它。邊境時局雖有點緊,看情形一個月內還不會鬧到這地方來。因此把話說妥當,來船明天歇一天,後天開頭上麻陽縣。裝花紗那只船,在本地起貨。

  這一天就那麼過去了。

  第二天早飯後,蘿蔔溪橘子園主人,趕來看會長,給會長道謝。因為事情全得會長出面調停,逢凶化吉。又聽說船上的貨物多,想辦點年貨,穿的吃的,看有什麼可買。鎮上的習慣,大莊號辦貨,不外花紗布匹,海帶魷魚,黃花木耳,香煙爆竹,都是日常用品。較精貴的東西,辦的本不多,間或帶了點來,消息一傳開,便照例被幾個當地闊人瓜分了。尤其是十冬臘月的年貨,和上好貴重香煙,山西汾酒,古北口的口蘑,南京杭州緞子寧綢,廣東的荔枝幹藥品,來的稀少,要它的必佔先一著,不落人後,方有機會到手。

  長順到了鎮上,就看見會長正在碼頭邊手持單據,忙著指揮水手搬運貨物。有些卸下,有些又裝上。問問才知道所有船隻都不起貨,準備上行。有些貨物上去無銷路,就盤艙把它移出來,留在呂家坪。鵝卵石河灘上,到處是巨大的包裹:用粗布裝包外用鐵皮約束的,成箱的,蒲席包的,竹簍裝就的,無不應有盡有。還有好幾十個水手,一面談話一面工作。

  長順說:「親家,費你的口舌,把那事情辦好了,真難為你!」

  會長說:「親家,這點小事算什麼。你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橘子送去就得了。我正想下半天到蘿蔔溪去看你,另外告你一件事情。」

  「你來了多少貨?」

  一個管事的岔攏來和會長談稅關上事情。會長說:「你就看到辦吧,三哥。這事總少不了的。局長是面子上人,好說話。下邊人要拿拿腔,少不了還是那個(作手勢一把抓表示個數目)。這也差不多了,抓老官好,不能再多!」

  長順看看別的號上有幾隻船正在起貨,會長的船向上行理由使人不明白,就問會長:「你這些貨怎麼回事?」

  會長搖了搖頭,兩手一攤,依然笑著。「親家,麻煩透了!這幾船貨物我打量要他們裝上縣城裡去,不在這裡起貨。」

  另外又走來個莊夥,手中拿了一遝子單據,問會長辦法,把話岔開了。會長向長順說:「親家你等等,我這裡事一會兒就辦完的。到我家裡去喝杯茶,我還有話和你商量。你有不有別的事要辦?預備上街看人,還是就在這河邊走走?」

  長順說:「會長你有事只管去做,我沒什麼要緊事。我聽說你和張三益號上貨船到齊了,看看有什麼要用的,買一點點。」長順鼻孔開張,一個老水手的章法,在會長神氣辭色間,和起運貨物匆忙情形上,好象嗅出了一點特殊氣味。他於是拉了會長一把,離開船上人稍遠一點,輕輕的問:「會長怎麼回事,下面打起來了嗎,湖北?湖南?」

  會長笑著說:「不是,不是。等等我們再說好了。我正想告給你,事情不大要緊。」

  「會長你有事你忙你的。辦完了事我們兩親家再慢慢的談。我只是來看看你,看看河邊。你不用管我。」

  會長見長順有走去的意思。「親家,親家,你不要走!我事完了就和你回號上去。我還有話要告你。」

  長順說:「會長我不忙!你儘管做你的事情,完了再回家。等等我到你號上來,一會兒就來,我到那邊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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