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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橘子(4)


  師爺瞭解上司意思所指,因此湊和著說下去,「那還待說?別人不知道你,隊長,我總知道。為人只要個痛快,花錢不算回事。……長沙那個……我知道的!」

  師爺正想宣傳他上司過去在辰州花三百塊錢為一個小婊子點大蠟燭的揮霍故事。話上了喉嚨,方記起夭夭是個黃花女,話不中聽,必得罪隊長。因此裝作錯喉幹呃了一陣,過後才繼續為隊長知識人品作個長長的說明。

  夭夭聽聽兩人說的話,似乎漸漸離開了本題,話外有話。

  語氣中還帶點鼻音,顯得輕浮而褻瀆。尤其是那位師爺,話越說越粗野,夭夭臉忽然發起燒來了,想趕快走開,拿不定主意回家去還是向河邊走。

  兩人都因為夭夭先一時的天真坦白,現在見她低下頭不作理會,還以為女孩子心竅開了,已懂了人事有點意思。所以還不知趣說下去。話越說越不象話,夭夭感到了侮辱,倒拖竹耙拔腳向後屋竹園一方跑了。

  隊長待跳籬笆過去看看時,冷不防那只大白狗卻猛撲過來,對兩人大聲狂吠。那邊大院子裡聽到狗叫,有個男工走出來趕狗,兩個人方忙匆匆的穿過那片橘子園,向河邊小路走去。

  兩人離開了橘園,沿河坎向呂家坪渡口走。

  師爺見隊長不說話,引逗前事說:「隊長,好一隻肥狗,怕不止四十斤吧。打來燉豆腐乾吃,一定補人!」

  隊長帶笑帶罵:「師爺,你又想什麼壞心事?一見狗就想吃,自己簡直也象個餓狗。」

  「我怎麼又想?從前並未想過!實在好,實在肥,隊長,你說不是嗎?」

  「我可不想吃狗肉,不到十月,火氣大,吃了會上火,要流鼻血的。」

  隊長走在前面一點,不再說什麼,他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橘子園主人小女兒,眼睛亮閃閃的,嘴唇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個香噴噴的黃花女。心中正提出一個問題,「好一塊肥羊肉,什麼人有福氣討到家裡去?」就由於這點朦朧曖昧欲望,這點私心,使他對於橘子園發生了興趣,橘子園主人對他的不好態度,也覺得可寬容了。

  同行的師爺是個饕餮家,只想像到肥狗肉燜在沙鍋裡時的色香味種種,眼睛不看路,打了個岔,一腳踏進路旁一個土撥鼠穴裡去,身向前摔了一個「狗吃屎」,還虧得兩手撈住了路旁一把芭茅草,不至於摔下河坎掉到水裡去。到爬起身時,兩手都被茅草割破了,虎口邊血只是流。

  隊長說:「師爺,你又發了癮?鬼蒙你眼睛,走路怎不小心?你摔到河裡淹死了,我還得懸賞打撈你,買棺木裝殮你,請和尚道士超度你;這一來得花多少錢!」

  師爺氣憤憤的說:「都是因為那只狗。」

  隊長笑著調弄師爺:「你說狗,是你想咬它,還是怕它要咬你?」

  「它敢咬我?咬我個雞公。隊長,你不信你看,我明天帶個小棒棒來,逗它近身,鼻子上邦的一棒,還不是請這畜生回老家去!」

  「師爺,小心走路,不要自己先回老家去!」

  「隊長,你放心,縱掉下河裡去,我一個鷂子翻身就起來了。我學過武藝,跟有名拳師吳老柔磕過頭,不要小看我!」

  「你樣子倒有點象歐陽德。他舞旱煙杆,你舞老槍。」

  「可是我永遠不繳槍!禁煙督辦來也不繳槍!」

  且說夭夭走回家去,見爹爹正在院子裡用竹篙子打牆頭狗尾草,神氣鬱鬱不舒。知道是為買橘子事和軍官鬥氣,兩不搭橋吵了兩句,心不快樂,因此做個笑臉迎上去。

  「爹爹,你怎麼光著個頭在太陽底下做這種事。我這樣,你一定又要罵起我來了。那些野生的東西不要管它,不久就會死的!」

  長順不知夭夭在外邊已同兩個軍人說了好久話,就告夭夭說:「夭夭,越來越沒有道理了。先前保安隊隊長同個師爺,到我們這裡來,說要買一船橘子,裝下省裡去送禮。什麼主席廳長委員全都要送。真有多少人要送禮?還不是看人發財紅了眼睛,想裝一船橘子下去做生意?我先想不明白,以為他是要吃橘子,還答應送他十擔八擔,不必花錢。他倒以為我是看穿了他的計策,惱羞成怒,說是現錢買現貨。若不賣,派兵來把橘子樹全給砍了再說。保安隊原來就是砍人家橘子樹的。」

  夭夭想使爹爹開心,於是笑將起來,「這算什麼?他們要買,肯出錢,就賣一船把他,管他送禮不送禮!」

  「他存心買那才真怪!我很慪氣。」

  「不存心買難道存心來砍橘子樹?」

  「存心『馬扁』兒,見我不答應,才恐嚇我,說砍橘子樹!」

  「大哥船來了,三哥船來了,把橘子落了樹,一下子裝運到常德府去,賣了它完事。人不犯法,他們總得講個道理,不會胡來亂為的!」

  長順扣手指計算時日,以及家下兩隻船回到呂家坪的時日。想起老《申報》的時事,和當地情形對照起來,不免感慨系之。

  夭夭因見爹爹不快樂,就不敢把在屋外遇見兩個軍人一番事情告給長順。只聽到側屋磨石隆隆的響,知道嫂嫂在推蕎麥粉預備做蕎粑。正打量過側屋裡去幫幫忙,倉屋下母雞剛下個蛋,為自己行為吃驚似的大聲咯咯叫著飛上了牆頭。夭夭趕忙去找雞蛋,母親在裡屋卻知會夭夭:「夭夭,夭夭。你又忘記了?姑娘家不許撿熱雞蛋,容易紅臉。你不要動它,等等再取不要緊!你刺莓曬好了?」

  「那筍殼雞又生蛋了。」

  「是的!不用你管。做你事情去。」

  「好,我不管。等等耗子吃了我也不管。」雖那麼答應母親,可是她依然到倉屋腳一個角落,在草堆中發現了那個熱巴巴的雞蛋,悄悄的用手摸了一會後,方放心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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