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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橘子(3)


  「你們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樹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錢。你看(夭夭把手由左到右畫了個半圓圈),多大一片橘子園,全是我家的。今年結了好多好多!我的狗不咬人。」

  說時那只白狗已回到了夭夭身邊,一雙眼睛對兩個陌生客人盯著,還儼然取的是一種監視態度。喉中低低咻著,表示對於陌生客人毫不歡迎。夭夭撫摩狗頭,安慰它也罵罵它,「大白,你是怎麼的?看你那樣子,裝得兇神惡煞,小氣。我打你。」且順著狗兩個耳朵極溫柔的拍了幾下,「到那邊去!不許鬧。」

  夭夭又向兩個軍人說:「它很正經,不亂咬人。有人心,懂事得很。好人它不咬,壞人放不過。」遠遠的一株橘子樹上飛走了一隻烏鴉,掉落了一個橘子,落在泥地上鈍鈍的一聲響,這只狗不必吩咐,就奔竄過去,一會兒便把橘子銜回來了。夭夭將橘子送給客人,「吃吃看,這是老樹橘子,不酸的!」

  師爺在衣口袋中掏了一陣,似乎找一把刀子,末後還是用手來剝,兩手弄得濕油油的,向袴子上只是擦,不愛乾淨處引得夭夭好笑。

  隊長一面吃橘子一面說:「好吃,好吃,真好吃。」又說,「我先不久到你家裡,和你爹爹商量買橘子,他好象深怕我不給錢,白要他的。不肯賣把我。」

  夭夭說:「那不會的。你要買多少?」

  師爺搶口說:「隊長要買一船。」

  「一船橘子你們怎麼吃得了?」

  「隊長預備帶下省裡去送人。」

  「你們有多少人要送禮?」

  夭夭語氣中和爹爹的一樣,有點不相信。師爺以為夭夭年紀小可欺,就為上司捧場說大話,「我們隊長交遊遍天下,南京北京到處有朋友,莫說一船橘子,真的送禮,就是十船橘子也不夠!」

  「一個人送多少?」

  「一個人送二十三十個嘗嘗。讓他們知道湘西橘子原來那麼好,將來到湘西採辦去進貢。」

  夭夭笑將起來,「二十三十,好。做官的,我問你,一船有多少橘子,你知道不知道?」

  師爺這一下可給夭夭問住了,話問得悶頭,一時回答不來,只是憨笑。對隊長皺了皺眉毛,解嘲似的反問夭夭:「我不知道一船有多少,你說說看對不對。」

  「你不明白,我說來還是不明白。」

  「九九八十一,我算得出。」

  「那你算把我聽聽,一石橘子有多少。」

  隊長知道師爺咬字眼兒不是夭夭敵手,想為師爺解圍,轉話頭問夭夭:「商會會長前幾天到你家買一船橘子,出多少錢?」

  夭夭不明白這話用意,老老實實回答說:「我爹不要他的錢,他一定要送兩百塊錢來。」

  隊長聽了一驚,「怎麼,兩百塊錢?」

  「你說是不止——不值?」

  隊長本意以為「不值」,但在夭夭面前要裝大方,不好說不值,就說:「值得,值得,一千也值得。」又說:「我也花兩百塊錢,買一船橘子,要一般大,一般多,你賣不賣?」

  「你問我爹爹去!」

  「你爹爹說不賣。」

  「那一定不賣。」

  「怎麼不賣?怎麼別人就賣,我要就不賣?難道是……」

  「嗨,你這個人!會長是我爹的親家,我的乾爹,頂大橘子是我送他的。要買,八寶精,花錢無處買!」

  隊長方了然長順對於賣橘子談判不感興趣的原因。更明白那一船橘子的真正代價,是多少錢,多少交情。可是本來說買橘子,也早料到結果必半買半送,隨便給個五六十元了事,既然是地方長官,孝敬還來不及巴不上,豈有出錢買還不賣的道理?誰知長順不識相,話不接頭,引起了隊長的火,弄得個不歡而散。話既說出了口,不賣吧,派弟兄來把橘子樹全給砍了!真的到底不賣,還不是一個僵局?答應賣了呢,就得照數出錢,兩百元,四百元,拿那麼一筆錢辦橘子,就算運到常德府,賺兩個錢,費多少事!倒不如辦兩百塊錢特貨,穩當簡便多了。

  隊長覺得,先前在氣頭上話說出了口,不能收場,現在正好和夭夭把話說開,留個轉圜餘地。於是說:「我先不久幾幾乎同你那個爹爹吵起來了。財主員外真不大講道理。我來跟他辦交涉,買一船橘子,他好象有點捨不得,又擔心我倚仗官勢,不肯把錢,白要你家橘子。他說寧願意讓橘子在樹上地下爛掉,也不賣把我。惹我生氣上火,不賣嗎?我派人來把你這些橘子樹全給砍了,其奈我何。你等等告你爹,我買橘子,人家把多少我同樣把多少!我們保安隊的軍譽,到這裡來誰不知道。凡事有個理,有個法,……」說到這裡時,對師爺擠了一擠眼睛。

  那師爺就接下去說:「真是的,凡事公正,公買公賣,沅陵縣報上就說起過!」又故意對隊長說,意思卻在給夭夭聽到,「隊長,你老人家也不要生氣,值不得。這是一點小誤會。誰不知道你愛民如子?滕老闆是個明白人,他先不體會你意思,到後虧我一說,他就懂了。限他五天辦好,他一定會照辦。這事有我,不要慪氣,值不得!」說到末了,拍了拍那個瘦胸膛,意思是象只要有他,天下什麼事都辦得妥當。

  夭夭這一來,才知道這兩個人,原來先不久還剛從家中與爹爹吵了嘴。夭夭再看看兩人,便把先前那點天真好意收藏起來了,低下頭去翻扒刺莓,隨口回答說:「好好的買賣,公平交易,哪有不賣的道理。」

  隊長還涎著臉說:「我要買那頂大的,長在樹尖子上霜打得紅紅的,要多少錢我出多少。」

  師爺依然帶著為上司捧場神氣,盡說鬼話:「那當然,要多少出多少,只要肯,一千八百隊長出得起。送禮圖個面子,貴點算什麼。」

  隊長鼻頭嗡嗡的,「師爺,你還不明白,我這人就是這種脾氣,凡事圖個面子,圖個新鮮。要錢嗎?有的是。」這話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取樂,又像是話中本意並非橘子,卻指的是玩女人出得起錢,讓夭夭知道他為人如何豪爽大方。「南京沈萬三的聚寶盆,見過多少希罕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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