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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橘子——黑中俏和棗子臉(6)


  老水手見話不接頭,於是再邁步走去。在一隻三艙船前面,遇著一個老伴,一個在沅水流域駕了三十年船的船主,正在船頭督促水手起貨物上岸。一見老水手就大聲喊叫:「老夥計,來,來,來,到這裡來!打燈籠火把也找不到你!同我來喝一杯,我燉得有個稀爛大豬頭。你忙?」

  老水手走近船邊笑笑的,「我忙什麼?我是個鷂子風箏,滿天飛,無事忙。白天幫蘿蔔溪長順大爺下了半天橘子,回鎮上來看看會長,聽說船攏了,又下河來看看船。我就那麼無事忙。你這船真快,怎麼老早就回來了?」

  「回來裝橘子的!趕裝一船橘子下去,換魷魚海帶趕回來過年。今年我們這裡橘子好,裝到漢口搶生意,有錢賺。」

  「那我也跟你過漢口去。」老水手說笑話,可是卻當真上了船。從船舷陽橋邊走過尾艄去,為的是尾艄空闊四不當路,並且火艙中砂鍋裡正燜著那個豬頭,熱氣騰騰,香味四溢,不免引人口饞。

  船主跟過後艄來,「老夥計,下面近來都變了,都不同了,當真下去看看西洋景吧。常德府街道放得寬寬的,走路再不會手拐子撞你撞我。大街上人走路都挺起胸脯,好象見人就要打架神氣。學生也厲害,放學天都拿了木棍子在街上站崗,十來丈遠一個,對人說:走左邊,走左邊,——大家左邊走,不是左傾了嗎?」末尾一句話自然是笑話,船主一面說一面就自己先笑起來。因為想起前些時別的人曾經把這個字眼兒看得頂認真,還聽說有上萬年青學生因此把頭割掉!

  「哪裡的話。」

  「老夥計,哪裡畫?壁上掛;唐伯虎畫的。這事你不信,人家還親眼見過!辮子全剪了,說要衛生,省時間梳洗,好讀書。一講究衛生,連褲子也不穿。都說是當真的,我不大信!」

  老水手是個老《申報》間接讀者,用耳朵從會長一類人口中讀消息,所以比船主似乎開通一點,不大相信船主說的女學生笑話。老水手關心新生活,又問了些小問題,答覆還是不能使人滿意。後來又談起中國和日本開戰問題,那船主卻比老水手知道更少,所以省上調動保安隊,船主就毫不明白是什麼事情。

  可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關心這問題的老水手,過不久,就當真比呂家坪鎮上人知道的都多了。

  辰河貨船在沅水中行駛,照規矩各有幫口,也就各有碼頭,不相混雜。但船到辰河以後,因為碼頭小,不便停泊,就不免有點各憑機會搶先意思,誰先到誰就揀好處靠岸。本來成幫的船,雖還保留一點大河中老規矩,孤單船隻和裝有公事上人的船隻,就不那麼拘謹了。這貨船旁有一隻小船,拔了錨,撐到上游一點去後,空處就補上了一隻小客船,船頭上站了個穿灰嗶嘰短夾襖的中年人,看樣子不是縣裡承審官,就是專員公署的秘書科長。小差船十來天都和這只商船泊在一處,一同開頭又一同靠岸。船主已和那客人相熟,兩船相靠泊定後,船主正和老水手蹲在艙板上放杯筷準備喝酒。船主見到那個人,就說:「先生,過來喝一杯,今天酒好!是我們鎮上著名的紅毛燒,進過貢的,來試試看。」

  那人說:「老闆,你船到地了。這地方橘子真好,一年有多少出息!」

  「不什麼好,東西多,不值錢!」旋又把筷子指定老水手鼻子,「我們這位老夥計住在這裡,天上地下什麼都知道。呂家坪的事情,心中一本冊,清清楚楚。」

  聽到這個介紹時,老水手不免有點兒忸怩。既有了攀談機會,便隔船和那客人談天,從橘子產量價值到保安隊。飯菜排好時,船主重新殷勤招呼請客人過來喝兩杯酒。客人卻情不過,只得走過船來,大家蹲在後艙光溜溜的船板上,對起杯來。

  原來客人是個中學教員,說起近年來地方的氣運,客人因為多喝了一杯酒,話也就多了一點,客人說:「這事是一定的!你們地方五年前歸那個本地老總負責時,究竟是自己家邊人,要幾個錢也有限。錢要夠了,自然就想做做事。可是面子不能讓一個人占。省裡怕他得人心,勢力一大,將來管不了,主席也怕坐不穩。所以派兩師人上來,逼他交出兵權,下野不問事。不肯下野就要打。如果當時真的打起來,還不知是誰的天下。本地年青軍官都說要打也成,見個勝敗很好。可是你們老總不怕主席怕中央,不怕人怕法,怕國法和軍法。以為不應當和委員長為難,是非總有個公道,就下了野,一個人坐車子跑下省裡去做委員,軍隊事不再過問。因此軍隊編的編,調的調,不久就完事了。再不久,保安隊就來了。主席想把保安隊拿在手裡,不讓它成為單獨勢力,想出個絕妙辦法,老是把營長團長這裡那裡各處調,部隊也這裡那裡各處調,上下通通不大熟習,官長對部下不熟習,部隊對地方不熟習,好倒有好處,從此一來地方勢力果然都消滅了,新勢力決不會再起,省裡做事方便了萬千。只是主席方便民眾未必方便。保安隊變成了隨時調動的東西,他們只準備上路,從不準備打匪。到任何地方駐防,事實上就只是駐防,負不了責。縱有好官長,什麼都不熟習,有的連自己的兵還不熟習,如何負責?因此大家都養成一個不大負責的習氣,……離開妻室兒女出遠門,不為幾個錢為什麼?找了錢,好走路!」

  老水手覺得不大可信,插嘴說:「這事情怎麼沒有傳到南京去呢?」

  那人說:「我的老夥計,委員長一天忙到晚,管得到這芝麻大事情?現在又預備打日本,事情更多了。」

  船主說:「這裡那人既下野了,兵也聽說調過寧波奉化去了,怎麼省裡還調兵上來?又要大殺苗人了嗎?苗人不造反,也殺夠了!」

  「老舵把子,這個你應當比我們外省人知道得多一些!」客人似乎有了點醉意,話說得更親昵放肆了些。這人民國十八年在長沙過了一陣熱鬧日子,忽然又冷下來,不聲不響教了六年中學。誰也不知道他過去是什麼人,把日子過下來,看了六七年省城的報,聽了六七年本地的故事。這時節被呂家坪的燒酒把一點積壓全擠出來了。「老夥計,你不知道吧?我倒知道啊!你只知道划船,掌舵,拉纖,到常德府去找花姑娘,把板帶裡幾個錢掏空,就完事了。那知道世界上玩意兒多咧。……」(被中央宣傳部刪去一大段)到老水手仿佛把事情弄明白,點頭微笑時,那客人業已被燒酒醉得糊糊塗塗快要唱歌了。

  老水手輕輕的對船主說:「掌舵的,真是這樣子,我們這地方會要遭殃,不久又要亂起來的,又有槍,又有人,又有後面撐腰的,怎麼不亂?」

  船主不作聲,把頭亂搖,他不大相信。事實上他也有點醉了。

  天已垂暮,鄰近各船上到處是炒菜落鍋的聲音,和辣子大蒜氣味。且有在船上猜拳,八馬五魁大叫大喊的。晚來停靠的船,在河中用有倒鉤的竹篙抓住別的船尾靠攏時,篙聲水聲人語聲混成一片。河面光景十分熱鬧。夜雲已成一片紫色,映在水面上,渡船口前人船都籠罩在那個紫光中。平靜寬闊的河面,有翠鳥水雞接翅掠水向微茫煙浦裡飛去。老水手看看身邊客人和舵把子,已經完全被燒酒降伏。天夜了,忙匆匆的扒了一大碗紅米飯,吃了幾片肥爛爛的豬頭肉,上了岸鯰魚似的溜了。

  他帶了點輕微酒意,重新上正街,向會長家中走去。

  會長正來客人,剛點上那盞老虎牌汽油燈,照得一屋子亮堂堂的。但見香煙籠罩中,長衣短衣坐了十來位,不是要開會就是要打牌。老水手明白自己身分,不慣和要人說話,因此轉身又向茶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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