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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橘子——黑中俏和棗子臉(7)


  貨船到得多,水手有的回了家,和家中人圍在矮桌邊說笑吃喝去了。有的是麻陽縣的船,還不曾完畢長途,明天又得趕路,卻照老規矩,「船到呂家坪可以和個婦人口對口做點糊塗事」,就上岸找對手消消火氣。有的又因為在船上賭天九,手氣好,弄了幾個,抱兜中洋錢鈔票脹鼓鼓的,非上岸活動活動不可,也得上岸取樂,請同夥水手吃面,再到一個婦人家去燒葷煙吃。既有兩三百水手一大堆錢在鬆動,河下一條長街到了晚上,自然更見得活潑熱鬧起來。到處感情都在發酵,笑語和嚷罵混成一片。茶館中更嘈雜萬狀。有退伍兵士和水手,坐在臨街長條凳上玩月琴,用竹撥子弄得四條弦繃琮繃琮響。還風流自賞提高喉嚨學女人嗓子唱小曲,《花月逢春》,《四季相思》,萬喜良孟姜女長城邊會面,一面唱曲子,一面便將眼角瞟覷對街黑腰門(門裡正有個大黑眼長辮子船主黃花女兒),妄想鳳求凰,從琴聲入手。

  小船主好客喜應酬,還特意拉了船上的客人,和押貨管事上館子吃肉餃餌,在「滿堂紅」燈光下從麂皮抱兜掏出大把鈔票來爭著會鈔,再上茶館喝茶,聽漁鼓道情。客人興致豪,必還得陪往野娘兒們住的邊街吊腳樓上,找兩個眉眼利落點的年青婦人,來陪客靠燈,燒兩盒煙,逗逗小婊子取樂。

  船主必在小婊子面前,隨便給客人加個官銜,參謀或營長,司令或處長,再不然就是大經理大管事;且照例說是家裡無人照應,正要挑選一房親事,不必摩登,只要人「忠厚富太」就成,借此扇起小婦人一點妄念和癡心,從手腳上占點便宜。再坐坐,留下一塊八毛錢,卻笑著一股煙走了。副爺們見船幫攏了岸,記起盡保安職務,特別多派了幾個弟兄查夜,點驗小客店巡環簿,盤問不相干住客姓名來去。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些不在其位非軍非警亦軍亦警的人物,在巡查過後,來公平交易,一張桌子收取五元放賭桌子錢。

  至於本地婦人,或事實上在經營最古職業,或興趣上和水上人有點交情緣分,在這個夜裡自然更話多事多,見得十分忙碌,還債收帳一類事情,必包含了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眼淚與悅樂雜揉,也有唱,也有笑,且有恩怨糾縛,在鼻涕眼淚中盟神發誓,參加這個小小世界的活動。

  老水手在一個相熟的本地舵把子茶桌邊坐下來,一面喝茶一面觀察情形。見凡事照常,如歷來大幫船到碼頭時一樣。

  即坐在上首那幾個副爺,也都很靜心似的聽著那浪蕩子彈月琴,夢想萬喜良和孟薑女在白骨如麻長城邊相會唱歌光景,臉樣都似乎癡癡的,並無徵兆顯示出對這地方明日情形變化的憂心,簡直是毫無所思,毫無所慮。老水手因之代為心中打算,即如何撈幾個小小橫財,打顆金戒指,鑲顆金牙齒。

  老水手心中有點不平,坐了一會兒,和那船主談了些閑天,就拔腳走了。他也並不走遠,只轉到隔壁一個相熟人家去,看船上人打跑付子字牌,且看懸在牌桌正中屋樑下那個火苗長長的油燈,上面蟲蛾飛來飛去,站在人家身後,不知不覺看了半天。呂家坪市鎮到坳上,雖有將近三裡路,老水手同匹老馬一樣,腿邊生眼睛,天上一抹黑,摸夜路回家也不會摔到河裡去。九月中天上星子多,明河在空中畫一道長長的白線,自然更不礙事了。因此回去時火把也不拿,灑腳灑手的。回坳上出街口得從保安隊駐防處伏波宮前面經過,一個身大膽量小的守哨弟兄在黑暗中大聲喊道:「口令!」

  老水手猛不防有這一著洋玩意兒,於是幹聲嚷著:「老百姓。」

  「什麼老百姓?半夜三更到哪裡去!不許動。」

  「楓樹坳坐坳守祠堂的老百姓,我回家裡去!」

  「不許通過。」

  「不許走,那我從下邊河灘上繞路走。天半夜了,人家要回家睡覺的!」

  「天半夜了,怎麼不打個燈?」

  「天上有星子,有萬千個燈!」

  那哨兵直到這時節似乎方抬頭仔細看看,果然藍穹中掛上一天星子。且從老水手口音中,辨明白是個老夥計,不值得認真了。可是自己轉不過口來,還是不成,說說官話:「你得拿個火把,不然深更半夜,誰知道你是豺狼虎豹,正人君子?」

  「我的副爺,住了這地方三十年,什麼還不熟習?我到會長那邊去有點事情,所以回來就晚了。包涵包涵!」

  話說來說去,口氣上已表示不妨通融了,老水手於是依然一直向前走去。老水手從口音上知道這副爺是家邊人,好說話,因此走近身時就問他:「副爺,今天戒嚴嗎?還不到三更天,早哩。」

  「船來得多,隊長怕有歹人,下命令戒嚴。」

  「官長不是在會長家裡吃酒嗎?三山五嶽,客人很多!」

  「在上碼頭稅關王局長那邊打牌!」

  「打牌吃酒好在是一樣的。我還以為在會長家裡!天殺黑時我看見好些人在那邊,簡直是群英大會……」「吃過酒,就到王局長那邊打牌去了。」

  「局長他們倒成天有酒喝,有牌打。」

  「命裡八字好,做官!」口中雖那麼說,卻並無羡慕意思,語氣中好象還帶著一點詛咒意味,「娘個東西,升官發財,做舅子!」

  又好象這個不滿意情緒,已被老水手察覺,洩露了心中秘密,便認清了自己責任,陡的大吼一聲:「走,趕快走!不走我把你當奸細辦。」似乎把老水手嗾開後,自己也就安全了。

  老水手聽來覺得,這個弟兄的意見,竟比河下船上聽那中學教員的意見明白多了。他心裡想:「慢慢的來吧,慢慢的看吧,舅子。『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棗子棗子,我是和尚老子。』你們等著吧。有一天你看老子的厲害!」他好象已預先看到了些什麼事情,即屬￿這地方明日的命運。可是究竟是些什麼,他可說不出,也並不真正明白。

  到得坳上時,看看對河蘿蔔溪一帶,半包裹在夜色迷蒙霧氣中,如已沉睡,只剩下幾點兒搖曳不定燈光在叢樹林薄間。河下也有幾點燈光微微閃動。灘水在靜夜裡很響。更遠處大山,有一片野燒,延展移動,忽明忽滅。老水手站在祠堂階砌上,自言自語的說:「好風水,龍脈走了!要來的你儘管來,我姓滕的什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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