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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橘子——黑中俏和棗子臉(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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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船後艄正燃起濕栗柴,水手就長流水淘米煮飯,把砂罐貯半罐子紅糙米,向水中骨毒一悶。另外一些人便忙著掐蔥剝蒜,準備用攏岸刀頭肉炒豆腐乾作晚飯菜。 搭上行船的客人,這時多換上乾淨衣服,上街去看市面。 不上岸的卻穿著短汗衫,叉手站在船尾船頭,口銜紙煙,灑灑脫脫,欣賞午後江村景色。或下船在河灘上橘子堆邊把揀好的橘子擺成一小堆,要鄉下人估價錢,笑眯眯的作交易。說不定正想起大碼頭四人同吃一枚橘子的情形,如今卻儼然到了橘子園,兩相對照,未免好笑。說不定想到的又只是些比這事還小的事情。 長街上許多小孩子,知道大幫船已攏岸,都提了小小籃子,來賣棒棒糖和小芝麻餅,在各個船上兜生意,從這只船跳過那只船一面進行生意,一面和同伴罵罵野話取樂。 河下頓時顯得熱鬧而有生氣起來,好象有點亂,一種逢場過節情形中不可免的紛亂。 老水手沿河走去,瞪著雙小眼睛,一隻一隻船加以檢查。 凡是本鎮上或附近不多遠的船主和水手,認識的都打了個招呼,且和年青人照例說兩句笑話。不是問他們這次下常德見過了幾條「火龍船」,上醉仙樓吃過幾碗「羊肉面」,就是逗他們在桃源縣玩過了幾次「三隻角」,進過幾回「桃源洞」!遇到一個胖胖的水手,是呂家坪鎮上作裁縫李生福的大兒子,老水手於是在船跳板邊停頓下來,向那小夥子打招呼。 「大肉官官,我以為你一到洞庭湖,就會把這只『水上飄』壓沉,湖中的肥江豬早吃掉了你,怎麼你又回來了?好個大命!」 那小夥子和一切胖人脾氣相似,原是個樂天派,天生憨憨的,笑嘻嘻的回答說:「伯伯,我們這只船結實,壓不沉的!上次放船下常德府,船上除了我,還裝上十二桶水銀,我也以為會壓到洞庭湖心裡去見龍王爺,不會再回來的,所以船到桃源縣時,就把幾個錢全輸光了。我到後江去和三個小婊子打了一夜牌,先是我一個人贏,贏到三個婊子都上不了莊。時候早,還不過半夜,不好意思下船,就借她們錢再玩下去。誰料三個小婊子把我當城隍菩薩,商量好了抬我的轎子,三輪莊把我弄得個罄、淨、幹。她們看我錢已輸光後,就說天氣早,夜深長,過夜太累了,明天恐爬不起來,還是歇歇吧。一個一個打起哈欠來了,好象當真要睡覺樣子。好無心肝的婊子!幹鋪也不讓搭,要我回船上睡。輸得我只剩一根褲帶,一條黃瓜,到了省裡時,什麼都買不成。船又好好的回來了。伯伯,你想想我好晦氣!一定是不小心在婦人家曬褲子竹杆下穿過,頭上招了一下那個。」 老水手笑得彎著腰。「好,好,好,你倒會快樂!你身子那麼大,婊子不怕你?」 「桃源縣後江娘兒們,什麼大仗火不見過,還怕我!她們怕什麼?水牛也不怕!」 「可是省裡來的副爺,關門撒野,完事後拉開房門就跑了,她們招架不住。」 「那又當別論。伯伯,說起副爺,你我誰不怕?」 老水手說:「凡事總有理字,三頭六臂的人也得講個道理。」老水手想起新生活,話轉了彎,「肥它它,我問你,可見過新生活?你在常德可被罰過立正?」 「見過見過。不多不少罰過三回。有回還是個女學生;她說:『划船的,你走路怎麼不講規矩?這不成的!』我笑笑的問她:『先生,什麼是規矩?』因為我笑,她就罰我。站在一個商貨鋪屋簷口,不許走動。我看了好一會鋪子裡懸掛在半空中的臘肉臘魚,害得我口饞心饞!」 「這有什麼好處?」 「嚴肅整齊,將來好齊心打鬼子,打鬼子不是笑話!」 「聽人說兵向上面調,打什麼鬼子?鬼子難道在我們湘西?」 「那可不明白!」 既不明白,自然就再會。老水手又走過去一點,碰著一個「攔頭」水手,蘿蔔溪住家的人。這水手長得同一根竹篙子一般,名叫「長壽」。其時正和另外一個水手,在河灘上估猜橘子瓣數,賭小輸贏。老水手走近身時招呼他說:「長壽,你不是月前才下去?怎麼你這根竹篙子一撇又回來了?」 長壽說:「我到辰州府就打了轉身。」 「長順家三黑子,他老子等他船回來,好裝橘子下省辦皮貨!他到了常德不到?」 「不知道,這要問朱家冒冒,他們在辰州同一幫船,一同灣泊到上南門,一路吹哨子去上西關福音堂看耶穌,聽牧師說天話。」又引了兩句諺語:「耶穌愛我白白臉,我愛耶穌大洋錢。可不是!」 「洪髮油號的油船?」 「我沒看見。」 「榷運局的鹽船?」 「也沒看見。」 老水手不由的咦了起來,做成相信不過的神氣:「咦,長壽,長壽,你這個人眼眶子好大,一隻下水船面對面也看不明白。你是整天看水鴨子打架,還是眼睛落了個毛毛蟲,癢蘇蘇的不管事?」 那水手因為手氣不大好,賭輸了好些錢,正想扳本,被老水手打岔,有點上火,於是粗聲粗氣回答:「咄,伯伯,你真是,年青人眼睛,看女人才在行!要看船,滿河都是船,看得了多少!」 「你是攔頭管事!」 「我攔頭應當看水,和水裡石頭;抬起頭來就看天,有不有雲,刮不颳風,好轉篷掛腳。誰當心看油船鹽船?又不是家裡媳婦婆娘等待油鹽下鍋炒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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