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長河 | 上頁 下頁
摘橘子——黑中俏和棗子臉(4)


  長順搖搖頭,對這官民爭利事結果可不那麼樂觀。「他們有關上人通融,向下運既有許多便利,又可定官價買油收桐子,手段很厲害!自己機器不出油,還可用官價來收買別家的油,貼個牌號充數,也不會關門!」

  老水手舉起手來打了個響榧子,「唉嗨,我的大爺,什麼厲害不厲害?你不看辰溪縣復興煤礦,他們辦得好辦不好?他們辦我們也辦,一個『哀(挨)而不傷』。人多開銷大,進的少,漏的多,他們辦不好的!」

  「古人說:官不與民爭利,有個道理。現在不同了,有利必爭。」

  說到這事話可長了。三十年前的官要面子,現在的官要面子也要一點袁頭孫頭。往年的官做得好,百姓出份子造德政碑萬民傘送「青天」,現在的官做不好,還是要民眾出份子登報。「登了報,不怕告」,告也不准帳。把狀紙送到專員衙門時,專員會說:「你這糊塗鄉下人,已經出名字登報,稱揚德政,怎麼又來稟告父母官?怕不是受人愚弄刁唆吧!」完事。

  官官相衛告不了,下次派公債時,凡稟帖上有名有姓的,必點名叫姓多出一百八十。你說捐不起,拿不出,委員會說:「你上回請訟棍寫稟帖到專員衙門控告父母官,又出得起錢!」

  不認捐,反抗中央功令,押下來,吊起騾子講價錢,不怕你不肯出。

  不過長順是個老《申報》讀者,目擊身經近二十年的變,雖不大相信官,可相信國家。對於官,永遠懷著嫌惡敬畏之忱,對於國家不免有了一點兒「信仰」。這點信仰和愛,和他的家業性情相稱,且和二十年來所得的社會經驗相稱。他有種單純而誠實的信念,相信國家不打仗,能統一,究竟好多了。國運和家運一樣,一切事得慢慢來,慢慢的會好轉的。

  話既由油坊而起,老水手是個老《申報》間接讀者,於是推己及人忖度著:「我們南京那個老總,知不知道這裡開油業公司的事情?我們為什麼不登個報,讓他從報上知道?他一定也看老《申報》,他還派人辦《中央日報》,應當知道!」

  長順對於老水手想像離奇處皺了皺眉,「這個大老官,坐在南京城,不是順風耳,千里眼,哪知道我們鄉下這些小事情。日本鬼子為北方特殊化,每天和他打麻煩,老《申報》就時常說起過。這是地方事件,中央管不著。」

  說來話長,只好不談。兩人都向天空看了那麼一眼。天上白雲如新扯棉絮,在慢慢移動。河風吹來涼涼的。只聽得有鵪鶉叫得很快樂,大約在河坎邊茅草篷裡。

  棗子臉二姑娘在樹上插嘴說話:「滿滿,明天你一早過河來,我們和夭夭上山舀鵪鶉去。夭夭大白狗好看不中用,我的小花子狗,你看它像貌看不出,身子一把柴瘦得可憐,神氣萎瑣瑣的,在草窠裡追扁毛畜生時,可風快!」

  老水手說:「二姐上什麼山,花果山?你要捉鵪鶉,和黑夭夭跟我到三裡牌河洲上去,茅草蓬蓬裡要多少!又不是捉來打架,要什麼舀網?只帶個捕魚的撒手網去,向草窠中一網撒開去,就會有一二十只上手!我親眼看過高村地方人捉鵪鶉,就用這個方法,捉了兩挑到呂家坪來賣。本地人見了那麼多鵪鶉,問他從什麼地方得來的,說笑話是家裡孵養的。」

  長順說:「還有省事法子,芷江人捉鵪鶉,只把個細眼網張在草坪盡頭,三四個人各點個火把,扛起個大竹枝,拍拍的打草,一面打一面叫:『姑姑姑,咯咯咯,』上百頭鵪鶉都被趕向網上碰,一捉就是百八十只,全不費事!」

  二姑娘說:「爹你怎麼早不說,好讓我們試試看?」又說:「那好極了,我們明天就到河洲上去試試,有靈有驗,會捉上一擔鵪鶉!」

  老水手說,「這不出奇,還有人在河裡捉鵪鶉!一面打魚一面捉那個扁毛畜生。」

  提起打魚,幾個人不知不覺又把話題轉到河下去,老水手正想說起那個蛤蟆變鵪鶉的荒唐傳說,話不曾開口,夭夭從家中跑了來,遠遠的站在一個土堆子上,拍手高聲叫喊:「吃飯了!吃飯了!菜都擺好了,你們快快來!」

  最先跑回去的是那只大白狗,幾個小孩子。

  老水手到得飯桌邊時,看看桌上的早飯菜,不特有幹魚,還有鮮魚燒豆腐,紅蝦米炒韭菜。老水手說笑話:「夭夭,你家裡臨河,凡是水裡生長的東西,全上了桌子,只差水爬蟲不上桌子。」

  站在桌邊點著數目分配碗筷的夭夭,帶笑說:「滿滿,還有咧,你等等看吧。」說後就回到廚房裡去了。一會兒捧出一大缽子湯菜來,熱氣騰騰。仔細看看,原來是一缽田螺肉煮酸白菜!夭夭很快樂的向老水手說:「滿滿你信不信,大水爬蟲也快上桌子了?」說得大家笑個不止。

  吃過飯後一家人依然去園裡摘橘子,長順卻邀老水手向金沙溪走,到溪頭去看新堰壩。堰壩上安了個小小魚梁,水已下落,正有個工人蹲在岸邊破篾條子修補魚梁上的棚架。到秋天來,溪水下落,堰壩中多隻蓄水一半,水碾子轉動慢了許多,水車聲雖然還咿咿啞啞,可是也似乎疲倦了,只想休息神氣。有的已停了工,車盤上水閘上粘掛了些水苔,都已枯綿綿的,被日光漂成白色。扇把鳥還坐在水車邊石堤坎上翹起扇子形尾巴唱歌,石頭上留下許多幹白鳥糞。在水碾坊石牆上的薜荔,葉子紅紅紫紫。碾坊頭那一片葵花,已經只剩下些烏黑杆子,在風中斜斜彎彎的,再不象往時鬥大黃花迎陽光扭著頸子那種光鮮。一切都說明這個秋天快要去盡了,冬天行將到來。

  兩個人沿溪看了四座碾坊,方從堰壩上邁過對溪,抄捷徑翻小山頭回橘子園。

  到午後,已摘了三曬穀簟橘子。老水手要到鎮上去望望,長順就托他帶個口信,告會長一聲,問他什麼時候來過秤裝運。因為照本地規矩,做買賣各有一把秤,一到分量上有爭持時,各人便都說「憑天賭咒,自己秤是官秤,很合規矩。大鬥小秤不得天保佑。」若發生了糾紛,上廟去盟神明心時,還必須用一隻雄雞,在神座前咬下雞頭各吃一杯血酒,神方能作見證。這兩親家自然不會鬧出這種糾葛,因此橘子園主人說笑話,囑咐老水手說:「大爺,你幫我去告會長,不要扛二十四兩大秤來,免得上廟明心,又要捉我一隻公雞!」

  老水手說:「那可免不了。誰不知道會長號上的大秤。你怕上當,上好是不賣把他!」老水手說的原同樣是一句笑話。

  大幫船攏碼頭時老水手到了呂家坪鎮上,向商會會長轉達橘子園主人的話語,在會長家同樣聽到了下面在調兵遣將的消息。這些消息和他自己先前那些古古怪怪的猜想混成一片時,他於是便好象一個「學者」,在一種純粹抽象思考上,弄得有點神氣不舒,脊樑骨被問題壓得彎彎的,預備沿河邊走回坳上去。在正街上看見許多扛了被蓋卷的水手,知道河下必到了兩幫貨船,一定還可從那些船老闆和水手方面,打聽出一些下河新聞。他還希望聽些新聞,明天可過河到長順家去報告。

  河下二碼頭果然已攏了一幫船,大小共三十四隻,分成好幾個幫口停泊到河中。河水落了,水淺船隻難靠碼頭,都用跳板搭上岸。有一部分船隻還未完畢它的水程,明後天又得開頭上行,這種船高桅上照例還懸掛一堆纖帶。有些船已終畢了它行程的,多半在準備落地起貨。複查局關上辦事人,多拿了個長長的鐵釺子,從這只船跳過那只船,十分忙碌。這種船隻必然已下了桅,推了篷,一看也可明白。還有些船得在這個碼頭上盤載,減少些貨物,以便上行省事的。許多水手都在河灘上笑嘻嘻的和街上婦女談天,一面剝橘子吃一面說話。或者從麂皮抱兜裡掏摸禮物,一瓶雪花膏,一盒蘭花粉,一顆鍍金戒指,這樣或那樣。掏出的是這個水手的血汗還是那顆心,接受禮物的似乎通通不曾注意到。有些水手又坐在大石頭上編排草鞋,或蹲在河坎上吸旱煙,寂寞和從容平分,另是一種神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