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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橘子——黑中俏和棗子臉(3)


  夭夭說:「發什麼財?不賠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們是不是花一塊錢買三四個橘子,當真是四個人合吃一個,一面吃一面還說『好吃,好吃,真真補人補人!』我總不大相信!」

  老水手把額紋皺成一道深溝,裝作嚴肅卻忍不住要笑笑。

  「他們城裡人吃橘子,自然是這樣子,和我們一塊錢買兩百個吃來不同!他們捨不得皮上經絡,就告人說:『書上說這個化痰順氣,』到處是痰多氣不順的人,因此全都留下化痰順氣了。

  真要看,等明年六喜哥回來,帶你到京城裡三貝子花園去看。

  那裡洋人吃橘子,羊也吃橘子,大耳朵毛兔也吃橘子,大家都講衛生,補得精精神神,文文明明。」

  夭夭深怕人說到自己忌諱上去,所以有意挑眼,「滿滿,你大清早就放快,鹿呀馬呀牛黃馬寶化痰順氣呀!三輩子五倍子,我不同你說了!」話一說完,就揚長走過爸爸身邊看菜秧去了。

  棗子臉二姑娘卻向老水手分疏,「滿滿,你說的話犯夭夭忌諱,和我們不相干。」

  長順問夭夭:「怎麼不好好做事,又三腳貓似的到處跑跑跳跳?」

  夭夭藉故說:「我要回家去看看早飯燒好了沒有。滿滿來了,燉一壺酒,煎點幹魚,滿滿歡喜吃酒吃魚!等等沒有吃,爹爹你又要說我。」

  黑中俏夭夭走後,長順回到了樹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說:「大爺,我聽人說你賣一船橘子給會長,今天下船,我來幫忙。」

  「有新聞沒有?」當家的話中實有點說笑意思,因為村子裡唯有老水手愛打聽消息,新聞格外多,可是事實上這些新聞,照例又是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因這點好事性情,老水手在當地熟人看來,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蘆葦溪趕場,抱著「一定有事」的期望態度,到了場上。各處都走遍後,看看凡事還是與平時一樣,到處在賭咒發誓講生意。除在賭場上見幾個新來保安隊副爺,狗撲羊毆打一個米經紀,其餘真是凡事照常。因為被打的是個米經紀,平時專門剝削生意人,所以大家樂得看熱鬧袖手旁觀。老水手預期的變故既不曾發生,不免小小失望。到後往狗肉攤邊一坐,一口氣就吃了一斤四兩肥狗肉,半斤燒灑,腳下輕飄飄的,回轉楓樹坳。將近祠堂邊時,倒發現了一件新鮮事情。原來鎮上燒瓦窯的劉聾子,不知帶了什麼人家的野娘兒們,在坳上樹林裡撒野,不提防老水手趕場回來的這樣早,驚竄著跑了。

  老水手正因為喝了半斤燒酒,血在大小管子裡急急的流,興致分外好。見兩個人向山後拚命跑去時,就在後面大聲嚷叫:「燒瓦的,燒瓦的,你放下了你那瓦窯不管事,倒來到我這地方取風水。清天白日不怕羞,真正是豈有此理!你明天不到祠堂來掛個紅,我一定要稟告團上,請人評評理!」可是燒瓦的劉老闆,是鎮上出名的聾子,老水手忘了聾子耳邊響炸雷,等於不說。醉裡的事今早上已忘懷了,不是長順提及「新聞」,還不會想起它來。

  老水手笑著說:「大爺,沒有別的新聞。我昨天趕蘆葦溪的場,吃了點『汪汪叫』,喝了點『悶糊子』,騰雲駕霧一般回來時,若帶得有一張捉鵪鶉的搖網,一下子怕不捉到了一對『梁山伯、祝英台』!這一對扁毛畜生,膽敢在我屋後邊平地砌巢!」

  身旁幾個人聽來,都以為老水手說的是雀鳥,不著意笑著。因為這種灰色長尾巴鳥類,多成對同飛同息,十分親愛,鄉下人傳說是故事中「梁山伯祝英台」,生前婚姻不遂死後的化身。故事說來雖極其動人,這雀鳥樣子聲音可都平平常常。

  一身灰撲撲的雜毛,叫時只會呷呷呷,一面飛一面叫,毫無動人風格。捉來養在家中竹籠裡,照例老不馴服,只會碰籠,本身既不美觀,又無智慧或悅耳聲音,實在沒有什麼用處,老秀才讀了些舊書,卻說這就是古書上說的「鴆鳥」,趕蛇過日子,土名「蛇呷雀兒」,羽毛浸在酒中即可毒人。因此這東西本地人通不歡喜它。

  老水手於是又說笑,「我還想捉來進貢,送給委員去,讓委員也見識見識!」

  大家不明白老水手意思所在,老水手卻因為這件事只有自己明白,極其得意,獨自莞爾而笑。

  一村子裡人認為最重大的事情,政治方面是調換縣長,軍事方面是保安隊移防,經濟方面是下河桐油花紗價格漲落,除此以外,就儼然天下已更無要緊事情。老水手雖說並無新聞,一與橘子園主人談話,總離不了上面三個題目。縣長會辦事,還得民心,一時不會改動。保安隊有什麼變故發生,有個什麼弟兄拖槍溜了,什麼人酒後爭持,玩武棒棒走了火,如彼如此,多在事後方知道,事前照例不透消息。傳說多,影響本地人也相當嚴重的,是與沿河人民生活關系密切的桐油。看老《申報》的,弄船的,號口上坐莊的,開榨油坊的,挖山的,無人不和桐油有點關連。這兩個人於是把話引到桐油上來,長順記起一件舊事來了。今年初就傳說辰州府地方,快要成立一個新式油業公司,廠址設在對河,打量用機器榨油,機器熬煉油,機器裝油,……總而言之一切都用機器。凡是原來油坊的老闆,掌捶、管榨、燒火看鍋子、蒸料包料,以及一切雜項工人和拉石碾子的大黃牯牛,一律取消資格,全用機器來代替。鄉下人無知識,還以為這油業公司一成立,一定是機器黃牛來作事,省城裡派來辦事的人,就整天只在旁邊抱著個膀子看西洋景。

  這傳說初初被水上人帶到呂家坪時,原來開油坊的人即不明白這對於他們事業有何不利,只覺得一切用機器,實在十分可笑。從火車輪船電光燈,雖模糊意識到「機器」是個異常厲害的東西,可是榨油種種問題,卻不相信機器人和機器黃牛辦得了。因為蒸料要看火色,全憑二十年經驗才不至於誤事,決不是兒戲。機器是鐵打的,憑什麼經驗來作?本領誰教它?總之可笑處比可怕處還多。傳說難證實,從鄉下人看來,倒正像是辦機器油坊的委員,明知前途困難,所以擱下了的。

  長順想起了這公司「舊事重提」的消息,就告給老水手說:「前天我聽會長說,辰州地方又要辦那個機器油坊了。辦成功他們開張發財,我們這地方可該歪,怕不有二三十處油坊,都得關門大吉!」

  老水手說:「那怕什麼?他們辦不好的!」

  「你怎麼知道辦不好?有三百萬本錢,省裡委員,軍長,局長,都有股份。又有錢,又有勢,又有跑路的狗,還不容易辦?」

  「我算定他們辦不好。做官的人哪會辦事?管事的想撈幾個錢,打雜的也想撈幾個錢,上上下下都只撈油水,撈來撈去有多少?我問你。縱勉勉強強開辦得成,機器能出油,我敢寫包票,油全要不得。一定又髒又臭,水色不好,沉澱又多,還攙了些米湯,洋人不肯收買它。他們要賠本,關門。大爺你不用怕,讓他們去試試看,不到黃河心不死,這些人能辦什麼事!成塊銀子丟到水裡去,還起個大泡。丟到油裡去,不會起泡,等於白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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