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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家坪的人事(3)


  蘿蔔溪大橘子園主人滕長順,是商會會長的乾親家。因前一天守祠堂老水手談及的事情,雖明知不重要,第二天依然到鎮上去看會長,問問長沙下河情形。到時正值那保安隊隊長提槍款走後一忽兒,會長還在天井中和那押船管事談說下河事情。

  會長見到長順就說:「親家,我正想要到蘿蔔溪來看你去。你好?幾個丫頭都好?」

  長順說:「大家都好,親家。天氣晴朗朗的,事情不忙,怎不到我家去玩半天?」一眼望見那個夥計,認得他,知道他是剛辦貨回來的,「周管事,你怎麼就回來了?好個神行太保。

  看見我家三黑子船沒有?他裝辰溪縣大利通號上的草煙向下放,十四中午開頭,算算早過桃源縣了。十月邊湖裡水枯,有不有洋船過湖?」

  那管事說:「我在箱子岩下面見你家三黑子站在後艄管舵,八個水手一路唱歌搖櫓向下走,船象支箭快。我叫喊他:三哥,三哥,你這個人,算盤珠子怎麼劃的?怎不裝你家橘子到常德府去做一筆生意?常德人正等待麻陽貨,『拉屎搶頭一節』,發大財,要趕快!聽我那麼說,他只是笑。要我告家裡,月底必趕回來。二哥的船聽傅家舵手說,已上洪江,也快回來了吧。」

  會長說:「親家,人人都說你園裡今年橘子好,下河橘子價錢又高,土裡長金子,篩也不用篩,只從地下撿起來就是。」

  長順笑著,故意把眉毛皺皺,「土裡長金子,你說得好!可是還有人不要那一片土,也能長金子的!(他意思實有所指,會長明白。)親家我說你明白,象我那麼巴家,再有三十畝地,還是一個『沒奈何』,尿脬上畫花,外面好看,裡面是空的。就是上次團上開會那個玩意兒,鄉長一開口就要派我出五十,說去說來還是出四十塊。這半年大大小小已派了我二三十回(他將手爪一把抓攏,作個手勢,表示已過五百),差不多去了個『抓老官』數目,才免帶過。這個冬天不知道還要有幾次,他們不會讓我們清清靜靜過一個年的。試想想看,巴掌大一片土地,刮去又刮來,有多少可刮的油水?親家你倒逍遙自在,世界好,留到這裡享福;世界不好,坐船下省去,一個不管,青紅皂綠通通不管。象我們呢,好,同橘子樹一樣,生根在土裡五尺,走不動路,人也搖搖,風也搖遙好,你搖吧,我好歹得咬緊牙齒,挨下去!」

  會長說:「親家,樹大就經得起攀遙中國在進步,《申報》上說得好,國家慢慢的有了中心,什麼事都容易辦。要改良,會慢慢改良的!」

  「只是改良要錢的方法,錢還是要。我們還是挨下去,讓這些人榨擠一個受不了!」

  會長慨乎其言的說:「我的哥,我們還不是一個樣子,打腫了臉裝胖?我能走,鋪子字號不能走,要錢還是得拿出來。老話說:『王把總請客,坐上筵席收份子,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我是個上了場面的人,哪一次逃得脫?別人不知道,親家你知道。」

  「那槍款可拿走了?」

  「剛好拿走,隊長自己來取的。鄉公所裡還有個收條,請他蓋章,了清手續,有個報銷。隊長說:『拿回去辦,會長你信我吧。』我自然只好相信。他拿回去還要研究研究呢。研究到末後,你想是怎麼樣。」

  「怪道我在街頭見他很豪勁,印堂紅紅的,象有什麼喜事。和我打招呼,還說要下蘿蔔溪來吃橘子!」

  「這幾年總算好,政府裡有人負責,國家統了一,不必再打仗了,大家可吃一口太平飯,睡覺也不用擔心。阿彌陀佛,罷了。出幾個錢,罷了。」

  周夥計插嘴說:「我們這裡那一位,這一年來會不會找上五串了吧。」

  會長微笑點點頭,「怕不是協葉合蘇?」

  「那當然!」長順說:「雖要錢,也不能不顧臉面。這其中且有好有歹。前年有個高梘滿家人,帶隊伍駐橫石灘,送他錢也不要!」

  那個押船的夥計,這次上行到沅陵,正被趕上水警訛詐了一筆錢,還受了氣,就說:「最不講理是那些水上副爺,什麼事都不會作,膽量又小,從不打過匪,就只會在碼頭上恐嚇船上人。凡事都要錢。不得錢,就說你這船行跡可疑,要『盤艙』,把貨物一件一件搬出放到河岸邊灘上,仔細檢查。不管幹的濕的都紮一鐵釺子。你稍說話,他就楞住兩隻鼓叮叮眼睛說:『咦,怎麼,你違抗命令,不服檢查?把船給我扣了,不許動。』末了自然還是那個玩意兒一來就了事。打包票,只有『那個』事事打得通!在××××的一位,為人心直口快,老老實實,對船幫上人說:『我們來到你這鬼地方活受罪,為什麼?不是為幾個錢,我難道是腳板心癢了,充軍來找苗王拜乾爹!』可是荷包滿了有什麼用?還不是打幾顆金戒指,鑲兩顆金牙齒。再不然喝半斤悶鬍子,脹得頭暈暈的後,就跑到尤家巷小婊子處坐雙台席面,去充闊擺格,嘩啦嘩啦送給小婊子。家中倒不用管,自有辦法。天有眼睛,自然一報還一報。」

  會長說:「那些人就是這種樣子,凡事一個不在乎。唱戲唱張古董借妻,他們看戲不笑,因為並不覺得好笑。總而言之,下面的人,下邊的事情,和我們上河樣樣都不同。牙齒長,會找錢,心又狠。可是女人在家裡就自由,把錢倒貼給馬弁或當差的。開隻眼,閉隻眼,大家弄來鬆快點。你笑他做烏龜,他還笑我們古板,蠻力蠻氣,不通達世務。」

  蘿蔔溪橘子園主人,對這類社會人情風俗習慣問題,顯然不如他對於另外一件事情發生興趣。他問那押船夥計:「周管事,下河有些什麼新聞。聽說走路不許挨撞,你來我往各走一邊,是不是真事情?」

  夥計說:「你說新生活嗎?那是真事情。常德府專員已經接到了省裡公事,要辦新生活,街上到處貼紅綠紙條子,一二三四五寫了好些條款,說是上頭老總要辦的。不照辦,坐牢、打板子、罰款。街上有人被罰立正,大家看熱鬧好笑!看熱鬧笑別人的也罰立正。一會兒就是一大串,癡癡的並排站在大街頭,誰也不明白這是當真還是開玩笑。那個兵士自己可不好意思起來,忍不住笑,走開了。」

  「你聽他們說,要上來不上來?」

  這事夥計可說不明白了,會長看新近寄來的《申報》卻知道。會長以為這是全國都要辦的事情,一時間可不會上來。

  縱上河要辦,一定是大城裡先辦,鄉下暫時不用辦。就說省裡,老總到了什麼地方,那地方就辦得認真,若人不在那邊,軍部黨部都熱鬧不起勁。他的推測是根據老《申報》的小社評表示的意見。他見橘子園主人有點不放心,就說:「親家,這你不用擔心,不會派款的。報上早說過了。上面有過命令,不許借此為名,苛索民間。演說辭也上過報,七月二十的日子,你不看到過?」

  長順說:「我以為這事鄉下辦不通。」

  會長說:「自然嘍,城裡人想起的事情,有幾件事鄉下辦得通?……我說,親家,你橘子今年下了多少?聽管事說常德府貨俏得很,外國貨到漢口不多,你趕忙裝幾船下去,莫讓會同洪江、漵浦人占上風搶先!」

  長順笑了起來,「還是讓漵浦人占上風,忙不了。我還要等黑子兩兄弟船回來,裝橘子下去,我也去看看常德府的新生活,辦點年貨。」

  「是不是今年冬臘月二姑娘要出門,到王保董家做媳婦?那我們就有酒吃了。」

  「哪裡哪裡,事情還早咧。姑爺八月間來信說,年紀小,不結婚。是你乾女兒夭夭,想要我帶她下常德府看看,說隔了兩年,世界全變了,不去看看,將來去走路也不懂規矩,一抬腳就罰立正,被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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