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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家坪的人事(2)


  「到辰州府我去看望四老,聽他說,桃源轉調來的那個長才真有手段!什麼什麼費,起碼是半串兒,丁拐兒。誰知道他們放了多少槍,打中了貓頭鷹,九頭鳥?哪知強中更有強中手,××局長字號有個老婆,腰身小小的,眉毛長長的,看人時一對眼睛虛虛的,下江人打扮,摩登風流,唱得一口好京戲,打得一手好字牌,不久就和那個長打了親家(是乾親家濕親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合手兒抬義勝和少老闆轎子,一夜裡就撈了『二方』,本來約好折對平分……過不久,那摩登人兒,卻把軟的硬的一卷,坐了汽車,閃不知就溜下武昌去了。害得親家又氣又心疼。捏了鼻子吃沖菜,辣得個開口不得。現眼現報。是當真事情。……我過瀘溪縣時,還正聽人說那位親家還在尤家巷一個娘舅家裡養病。這幾年的事情,不知是什麼,人人都說老總統一了中國,國家就好了。前年老總在省裡演說,還說要親手槍斃十幾個貪官污吏。說的倒好聽,說了永遠不兌現,以為老百姓全是傻老二!」

  兩個人正天上地下談說國家大事和地方小事,只聽得皮鞋聲響,原來說鬼有鬼,隊長和一個朋友來了。會長一見是隊長,就裝成笑臉迎上前去。知道來意是提那筆款項,「隊長,好幾天不見你了,我正想要人來告個信,你那個鄉公所已經送來了。」回頭就囑咐那夥計,「你出去告吳先生,把錢拿來,請隊長過手。」

  一面讓坐,一面叫人倒茶拿煙奉客。坐定後,會長試從隊長臉上搜索,想發現一點什麼。「隊長,這幾天手氣可好?

  我看你印堂紅紅的。」

  隊長一面劃火柴吸三炮臺紙煙,一面搖頭,噴了口煙氣後,用省裡官話說:「壞透了,一連四五場總姓『輸』名『到底』。我這馬上過日子的人,好象要坐轎子神氣。天生是馬上人,武兼文,不大好辦!」他意思是有人在牌桌上合作行騙,三抬一,所以結果老是輸。

  會長說:「隊長你說笑話。誰敢請你坐轎子,不要腦殼!他們有幾個腦殼!」

  另外同來那位,看看像是吃過公務飯暫時賦閑的長衫客,便接口說:「輸牌不輸理,我要是搭夥平分,當褲子也不抱怨你。」接著這個人就把另一時另一個場面,繪影繪聲的鋪排出來,四家張子都記得清清楚楚,手上桌上牌全都記得清清楚楚,說出來請會長評理。會長本想請教貴姓台甫,這一來倒免了。於是隨意應和著說:「當真是的,這位同志說的對,輸牌不輸理。這不能怪人,是運氣差。」

  隊長受稱讚後,有點過意不去,有點忸怩,「荷包空了誰講個理字?這個月運氣不好,我要歇歇手!」

  那人說:「你只管來,我敢寫包票,你一定要翻本!」

  正說著,號上管事把三小疊法幣同一紙收據拿來了,送給會長過目,面對隊長笑眯眯的,充滿了討好神氣:「大老爺,這陣子手氣可好?你老牌張子太厲害,簡直是殺手鐧,我們都招架不住!一定是京上學來的,是不是?」

  隊長對這點阿諛要理不理,隨隨便便的做了個應酬的微笑,並不作答。會長將鈔票轉交給他,請過目點數。隊長只略略一看,就塞到衣口袋裡去了,因此再來檢視那張收據。

  收據被那同來朋友冷眼見到時,隊長裝作大不高興神氣,皺了皺那兩道英雄眉:「這算什麼?這個難道還要我蓋個私章嗎?會長,虧得是你,礙你們的面子,了一件公事。地方上莫不以為這錢是我姓宗的私人財產吧,那就錯了,錯了。這個東西讓我帶回去研究研究看。」

  會長知道隊長意思,是不落證據到人手上。至於鄉下人,也就只是繳錢了事,收據有無本不重要,因此敲邊鼓說:「那不要緊,改天送來也成。他們不過是要了清一次手續,有個報銷,並無別的意思。」且把話岔開說:「隊長,你們弟兄上次趕場,聽說在老營盤地方,打了一隻野豬,有兩百斤重,好大一隻野豬!這畜生一出現,就攪得個莊稼人睡覺不安,這麼一來,可謂為民除一大害,真是立功積德!我聽人說野豬還多!」會長好象觸著了忌諱,不能接口說下去。

  提起野豬,隊長似乎才想起一件事情。「嗨,會長,你不說起它,我倒忘了,我正想送你一腿野豬肉。」又轉向那同來長衫朋友說:「六哥,你還不知道我們這個會長,仁義好客,家裡辦的狗肉多好!泡的藥酒比北京同仁堂的還有勁頭。」又轉向會長說:「局裡今天請客,會長去不去?」

  會長裝作不聽清楚,只連聲叫人倒茶。

  又坐了一會兒,隊長看看手腕上的白金表,便說事情忙,還有公事要辦,起身走了。那清客似的朋友,臨走時又點了支煙,抓起了他那頂破呢帽,跟隨隊長身後走到天井中時,用一個行家神氣去欣賞了一會兒金魚缸中的石山,說:「隊長,你看,你看,這是『雙峰插雲』,有陰有陽,帶下省裡去,怕不止值三百塊錢!」

  隊長也因之停在魚缸邊看了那麼一忽兒,卻說道:「會長,你這石山上虎耳草長得好大!這東西貼雞眼睛,百靈百驗。你試試看,很好的!」

  真應了古人的話,賢者所見,各有不同。兩個偉人走後,會長站在天井中魚缸旁只是乾笑。心裡卻想起老營盤的野豬,好象那個石山就是個野豬頭,倒放在魚缸上。

  呂家坪鎮上只一條長街,油號,鹽號,花紗號,裝點了這條長街的繁榮。這三種莊號,照例生意最大,資本雄厚,其餘商業相形之下,殊不足數。當地橘子園雖極廣大,菜蔬雜糧產量雖相當多,卻全由生產者從河碼頭直接裝船運往下游,不須另外經由什麼莊號轉手。因此一來,橘子園出產雖不少,生意雖不小,卻不曾加入當地商會。換言之,也就可說是不被當地人看作「商業」。莊號雖調動得百八十萬本錢,預備放帳囤貨,在橘子上市時,照當地習慣,可從不對這種易爛不值錢貨物投資,定下三五十船橘子,向下裝運,與鄉下人爭利。稅局凡是用船裝來運去的,上稅時經常都有個一定規則:對於橘柚便全看辦事人興致,隨便估價。因為貨物本不在章程上,又實在太不值錢。

  商會會長的職務,照例由當地幾種大莊號主人擔任。商會主要的工作,說不上為商家謀福利,倒全是消極的應付:應付縣裡,應付省中各廳,下鄉過路的委員,更重要事情,就是應付保安隊。商會會長平時本不需要部隊,可是部隊卻少不了他們,公私各事都少不了。舉凡軍隊與民間發生一切經濟關係,雖照例由鄉區保甲負責,卻必須從商會會長轉手。期票信用擔保,只當地商會會長可靠。部隊正當的需要如伙食雜項供應,不正當的如向省裡商家撥劃特貨的售款,臨時開借,商會會長職務所在,這樣或那樣,都得隨事幫忙。

  商會會長的重要性,既在此而不在彼,因此任何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的武裝人物,對會長總得客氣一些。作會長的若為人心術不端,自然也可利用機會,從中博取一點分外之財。

  居多會長名分倒是推派到頭上,辭卸不去,忍受麻煩,在應付情形下混。地方不出什麼事故,部隊無所藉口,麻煩還不至於太多。事情繁冗,問題來臨辦不好時,就坐小船向下河溜一個不負責。商人多外來戶,知識照例比當地農民高一些,同是小偉人向鄉下人慣使的手段,用到商號中人面前時,不能不謹慎些。因此商會會長的社會地位,比當地小鄉紳似乎又高一著。

  本地兩年來不發生內戰,無大股土匪出現,又無大軍過境,所以雖駐下一連保安隊,在各種小問題上向鄉下人弄幾個小錢,地方根基好,商務上金融又還活潑,還算是受得了,作會長的也並不十分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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