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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家坪的人事(4)


  會長說:「你家夭夭還會被人笑話嗎?她精靈靈的,九頭鳥,穿山甲,天上地下什麼不懂?什麼不會?上回我在鋪子裡和煙溪人談生意,她正在買花線,年輕人眼睛尖,老遠見我就叫『乾爹!乾爹!』我說:『夭夭,一個月不見你,你又長大了。你一個夏天繡花要用幾十斤絲線?為什麼總不到我家裡來同大毛姐玩?』她說:『我忙咧。』『你一個小毛丫頭,家裡有什麼事要你忙?忙嫁妝,日子早咧。二姐不出門,爹爹哪捨得你!』說得她臉紅紅的,絲線不買就跑了。要她喝杯茶也不肯。這個小精怪,主意多端,乾爹還不如她!」

  長順聽會長談起這個女兒的故事,很覺得快樂,不由得不笑將起來。「夭夭縵,生成就是個小猴兒精,什麼都要動動手。不關她的事也動動手。自己的事呢,誰也不讓插手,通通動不得,要一件一件自己來。她娘也怕她,不動她的。一天當真忙到晚,忙些什麼事,誰知道。」

  「親家,你別說,她倒真是一把手。俗話說:洛陽橋是人造的,是魯班大師傅兩隻手造的。夭夭那兩隻手,小雖小,硬朗朗的,照相書說,會幫男子興家立業的。可惜我毛毛小,無福氣,不然早要他向你磕頭,討夭夭做媳婦!」

  「親家你說得她好。我正擔心,將來哪裡去找制服她的人,田家六喜為人忠厚老實,會更慣壞了她。」

  兩人正懷著一分溫暖情感,談說起長順小女兒夭夭的一切,以為夭夭在家裡耳朵會發熱。那保安隊長,卻帶了個稅局裡的稽核,一個過路陌生軍官,又進屋裡來了。一見會長就開口說:「會長,我們來打牌,要他們擺桌子到後廳裡吧。」

  且指定同來那個陌生人介紹:「這是我老同學,在明恥中學就同學,又同在軍官學校畢業,現在第十三區司令部辦事,是個偉人!我們同班這一個!」於是翹起被煙熏得黃黃的大拇指。

  這種介紹使得那個年青軍官哭笑皆非,嘴角縮縮,「嗨,伢俐,個麼朽,放大炮,傷腦筋!」從語氣中會長知道這又是個叫雀兒。

  商會會長的府上,照例是當地要人的俱樂部,一面因為預備吃喝,比較容易,一面是大家在一處消遣時,玩玩牌不犯條款,不至於受人批評。主要的或許倒是這些機關上人與普通民眾商家,少不了有些事情發生,商會會長照例處於排難解紛地位。會長個人經營的商業,也少不得有仰仗軍人處,得特別應酬應酬。所以商會會長照例便成了當地「小孟嘗」,客來辦歡迎,茶煙款待外,還預備得有大骰盆,天九撲克牌和麻雀牌,可以供來客取樂。有時炕床上且得放一套鴉片煙燈槍。吸鴉片煙在當地已不時髦,不過玩玩而已。

  到吃飯時,還照例有黃燜母雞,魷魚炒肉絲,暴醃肉炒紅辣子,紅燒甲魚,等等精緻可口菜肴端上桌子來。為的是聯歡,有事情時容易關照。既成了習慣,會長自己即或事忙不上場,也從無拒絕客人道理。可是這一回卻有了例外,本不打量出門,倒觸景生情,藉故說是要過蘿蔔溪去辦點事情,一面口說「歡迎歡迎」,叫家中用人擺桌子,一面卻指著橘子園主人說:「隊長,今天我可對不起,不能奉陪!我要到他們那裡看橘子去。」雖說對客人表示歡迎,可是三缺一終不成場面。主人在家剛好湊數,主人不在家,就還得另外找一角。幾個客人商量了一會,稅局中那個出主意,認為還是到稅局方便,容易湊角色。因此三個人稍坐坐,茶也不喝,就一串魚似的走了。

  長順見這些公務員走去後,對會長會心微笑。會長也笑笑,把頭搖遙長順說:「會長,那就當真到我家裡喝酒去,我有熏麂子肉下酒!好在下河船還到不了,這幾天你不用忙。」

  會長說:「好,看看你橘子園去。我正要裝船橘子下省去送人,你賣一船橘子把我吧。不過,親家,我們事先說好,要接我的錢,不許夭夭賣乖巧,把錢退來還去不好看!」

  橘子園主人笑著說:「好好,一定接錢,我們公平交易做一次生意。」

  不多久,兩個人當真就過河下蘿蔔溪。

  長街上只見本地人一擔一籮挑的背的全是橘子,到得河邊時,好些橘子和蘿蔔都大堆大堆擱在乾涸河灘上,等待上船。會長向一個站在橘山邊的本地人詢問道:「大哥,你這個多少錢一百斤?」

  那人見會長問他,只是搖頭憨笑,「會長,不好賣!一塊錢五十斤,十八兩大秤,還出不脫手!你若要,我送些大的好的到寶號上去。我家裡高村來的貨,有碗口大,同蜂糖一樣甜,包你好吃。」

  「你這個是酸的甜的?」

  「甜得很,會長你試試看。」

  「蘿蔔呢?」

  那人只是乾笑。因為蘿蔔太不值錢了,不便回答。蘿蔔從水路運到四百裡外的地方去,還只值一塊錢一百斤,這地方不過三四毛錢一百斤罷了。

  其時有幾個跑遠路差人,正從隔河過渡,過了河,上岸一見橘子,也走過來問橘子價錢。那本地人說:「副爺,你儘管吃,隨便把錢。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去!」

  幾個人似乎不大理會得生意人的好意,以為是怕公事上人,格外優待,就笑著蹲下身挑選橘子。挑了約莫二十個頂大的,放在一旁,取出兩毛錢票子作為貨價,送給那本地人。

  那人不肯接錢。誰知卻引起了誤會,以為不接錢是嫌錢少,受了侮辱,氣忿忿的說:「兩毛錢你還嫌少嗎?你要多少!」

  那人本意是東西不值錢,讓這些跑路的公事上人白吃,不必破費。見他們錯怪了人,趕忙把票子捏在手上,笑臉相迎的說:「副爺,不是嫌少,莫見怪!……橘子多,不值錢,我不好意思收你的錢!」

  就中一個樣子刁狡,自以為是老軍務,什麼都懂,瞞不了他。又見長順等在旁邊微笑,還不大服氣,就輕聲的罵那個賣橘子的,存心罵給長順會長聽。

  「你媽的,……把了你錢還嫌少!現錢買現貨,老子還要你便宜?你們這裡人的刁狡,我什麼不明白!」這一來,那賣橘子的本地人不知說什麼好,就不再接口了。幾個軍人將橘子用手巾帽子兜住,另外又掉換了四個頂大的橘子,揚長走了。

  那賣橘子的把幾張髒髒的小角票拈在手上搖搖,不自然的笑著,自言自語的說:「送你吃你不吃,還怪人。好一個現錢買現貨,錢從哪裡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是湘西人大家有分。你明白,明白我個雞公!」

  長順說:「大哥,算了吧。他不懂你好心好意,不領情。一定是剛從省裡來的,你看神氣看得出。這種人你還和他爭是非?」

  那人說:「他們那麼不講理,一開口就罵人,我才不怕他!你是委員長的乾兒子小舅子,到這裡來也得講道理!保安隊,沙腦殼,碰兩下還不是一包水?我怕你?我三頭六臂也不怕!」

  兩個人看看這小生意人話說的無多意義,冬瓜葫蘆一片藤,有把在當地百十年來所受外邊人欺壓的回憶牽混在一起情形,因此不再理會,就上了渡船。

  弄渡船的認得會長和長順,不再等待別的人客,就把船撐開了。

  長順說:「親家,你到了幾隻船?怕不有上萬貨物吧。」

  會長說:「船還在潭灣,三四天后才到得了,大小一共六隻。這回帶得有好海參,大烏開,大金鉤蝦,過幾天我派人送些來。」渡船頭艙板上全是橘子,會長看見時笑笑的問那弄渡船的:「大哥,你哪裡來這麼些橘子?」

  站在船尾梢上用槳劃水的老者,牙齒全脫光了,嘴癟癟的,一面搖船一面笑。「有人送我的,會長。你們吃呀!先前上岸那幾個副爺,我要他們吃,他們以為我想賣錢,不肯吃,話聽不明白,正好象逢人就想打架的樣子,真好笑。」於是咕嘍咕嘍無機心的笑著。

  會長和長順同時記起河灘上那件事情,因此也笑著。長順說:「就是這樣子,說我們鄉下人橫蠻無理,也是這種人以為我們湘西人全是土匪,也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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