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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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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年,一家人已成習慣後,這個老水手卻總像是不能習慣。這樣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終得要想個辦法脫身。但對於駕船事情,真如長順所說,是年紀青氣力壯的小夥子的事情,快到六十歲的人已無分了。當地姓滕宗族多,弄船的,開油坊油號的,種橘子樹的,一起了家,錢無使用處時,總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廟宇方面去,為祖宗增光,兒孫積福,並表揚個人手足勤儉的榜樣。公祠以外還有私祠。 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錢作成,規範相當宏大,還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興辦義學用。私家祠堂多由個人花錢建造,作為家廟。其時恰恰有個開洪發號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婦,出了一筆錢,把整個楓樹坳山頭空地買來,在坳上造了座祠堂。 祠堂造好後要個年紀大的看守,還無相當人眩長順為老水手說了句好話,因此這老水手就成了楓樹坳上坐坳守祠堂人。 祠堂既臨官道,並且濱河,來往人多,過路人和弄船人經過坳上時,必坐下來歇歇腳,吸一口煙,松松肩上負擔。祠堂前本有幾十株大楓木樹,樹下有幾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樹下擺個小攤子,賣點零吃東西。對於過路人,自己也就儼然是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來比在人家作客舒適得多。間或過河到長順家去看看,到了那裡,坐一坐,談談本鄉閒事,或往牛欄邊去看看初生小牛犢,或下廚房到灶邊去燒個紅薯,燒個包穀棒,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間或帶個小竹籮趕趕場,在場上各處走走,牛嘗米嘗農具雜貨場,都隨便走去看看,回頭再到場上賣狗肉牛雜碎攤棚邊矮板凳上坐坐,聽生意人談談各樣行市,聽弄船人談談下河新聞,以及農產物下運水腳行情,一條辰河水面上船家得失氣運。遇到縣裡跑公事人,還可知道最近城裡衙門的功令,及保安隊調動消息。 天氣晚了,想起「家」了,轉住處時就捎點應用東西——一塊巴鹽,一束煙草,或半葫蘆燒酒,這個燒酒有時是沿路要嘗嘗看,嘗到家照例只剩下一半的。由於生活不幸,正當生髮時被惡運絆倒了腳,就爬不起來了。老年孤獨,性情與一般呂家坪人比較起來,就好象稍微有點兒古怪。由於生活經驗多,一部分生命力無由發洩,因此人雖衰老了,對於許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還有點童心。混合了這古怪和好事性情,在本地人說來,竟成為一個特別人物。先前一時且有人以為他十多年來出遠門在外邊,若不是積了許多財富,就一定積了許多道理,因此初回來時,大家對他還抱了一些好奇心。但鄉下人究竟是現實主義者,回來兩年後,既不見財富,又聽不出什麼道理,對於這個老水手,就儼然不足為奇,把注意力轉到別一方面去了。把老水手認識得清切,且充滿了親愛感情,似乎只長順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變變不來了,卻相信《燒餅歌》上幾句話,以為世界還要大變。不管是好是壞,總之不能永遠「照常」。這點預期四年前被川軍和中央軍陸續過境,證實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還有許多事要陸續發生,那個「明天」必不會和「今天」相同。如今聽說「新生活」要來了,實在相當興奮,在本地真算是對新生活第一個抱有奇想的人物。事實呢,世界縱然一切不同,這個老水手的生命卻早已經凝固了。這小地方本來呢,卻又比老水手所夢想到的變化還要多。 老水手和長順家兩個姑娘過了渡,沿河坎小路回蘿蔔溪走去時,老水手還是對原來那件事不大放心,詢問夭夭:「夭夭,你今天和你二姐到場上去,場上人多不多?」 夭夭覺得這詢問好笑,因此反問老水手,「場上人怎麼不多,滿滿?」 「我問你,保安團多不多?」 二姑娘說:「我聽鎮上人說,場頭上還有人在擺賭,一張桌子抽兩塊錢,一共擺了二十張桌子。他們還說隊長佩了個盒子炮,在場上麵館裡和團總喝酒。團總臉紅紅的,叫隊長親家長親家短,不知說什麼酒話。」 老水手像是自言自語:「還擺賭?這是什麼年頭,要錢不要命!」 夭夭覺得希奇,問老水手: 「怎麼不要命?又不是土匪,……」 老水手皺起眉毛,去估量場上隊長和團總對杯劃拳情形時,夭夭就從那個神情中,記起過去一時鎮上人和三黑子對水上警察印象的褒貶。因為事情不大近人情,話有點野,說不出口,說來恐犯忌諱,所以只是笑笑。 老水手說:「夭夭,你笑什麼?你笑我老昏了頭是不是?」 夭夭說:「我笑三黑子,不懂事,差點惹下一場大禍。」 「什麼事情?」 「是個老故事,去年的事情,滿滿你聽人說過的。」 老水手明白了那個事情時,也不由得不笑了起來。可是笑過後卻沉默了。 原來保安團防駐紮在鎮上,一切開銷都是照例,好在人數並不多,且有個水碼頭,號口生意相當大,可以從中調排,挹彼注此,攤派到村子裡和船上人,所以數目都不十分大。可是水上警察卻有時因為派來剿匪,或護送船幫,有些玩意兒把划船的弄得糊糊塗塗,不出錢不成,出了錢還是有問題。三黑子為人心直,有一次駕船隨大幫船靠辰河一個碼頭,護船的隊伍聽說翁子洞有點不安靜,就表示這大幫船上行責任太大,不好辦。可是護送費業已繳齊,船上人要三黑子去辦交涉,說是不能負責任,就退還這個錢,大家另想辦法。交涉不得結果,三黑子就主張不用保護,把船冒險上行,到出麻煩時再商量。一幫船待要準備開頭時,三黑子卻被扣了下來。 他們意思是要船幫另外攤點錢,作為額外,故意說河道不安靖,難負責任。明知大幫船決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轉圜,再出筆錢,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經三黑子一說,那麼一來,等於破了他們的計策。所以把他扣下來,追問他有什麼理由敢冒險。且恐嚇說,事情不分明,還得送到省裡去,要有個水落石出,這幫船方能開行。末了還是年老的見事多,知道了這只是點破了題,使得問題成個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虧,才作好作歹進行另外一種交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這些事,自然使鄉下人不快樂,所以老水手說:「快了,快了,這些不要臉傢伙到我們這裡洋財也發夠了,不久就會要走路的。有別的人要來了!」 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停在路旁,問老水手:「滿滿,誰快要到我們這裡來?你說個明白,把人悶到葫蘆裡不好受!」 老水手裝作看待小孩子神氣,「說來你也不會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說要來就要來的。前年川軍來了,中央軍又來了,你們逃到山裡去兩個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 不走開,人家會伸出手來,不把不成。一千兩千不夠,說不得還會把你們陪嫁的金戒子銀項圈也拿去抵帳!夭夭,你捨得捨不得?」 二姑娘年紀大些,看事比較認真,見老水手說得十分儼然,就低聲問他:「滿滿,不是下頭南軍和北軍又開了火,兵隊要退上來?」在當地人心中,還老只記著護國討袁時,蔡鍔帶兵在這裡和北方兵隊作戰,印象深刻,因此年青人從敘述故事印象中,也唯有這件事極深刻動人。 老水手說:「不打仗。不是軍隊。來的那個比軍隊還要厲害!」 「什麼事情?他們上來作什麼?地方保安團有槍,他們不衝突嗎?」 「嗨,保安團!保安團算個什麼?連他們都要跑路,不趕快跑就活捉張三,把他們一個一個捉起來,結算二十年老帳。」 夭夭說:「滿滿,你說的當真是什麼?閉著個口嚼蛤蜊,弄得個人糊糊塗塗,好象悶在鼓裡,耳朵又老是嗡嗡的響,響了半天,可還是冬冬冬。」 幾個快要走到蘿蔔溪石橋邊時,夭夭見父親正在園坎邊和一個稅局中人談話,手攀定一枝竹子,那麼搖來晃去,神氣怪自在從容。稅局中人是來買橘子,預備托人帶下桃源縣送人的。有兩個長工正拿竹籮上樹摘橘子。夭夭趕忙走到父親身邊去,「爹爹,守祠堂的滿滿,有要緊話同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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