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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2)


  兩個小夥子,小小的年齡時就跟隨父親在水上漂,一條沅水長河中什麼地方有多少灘險,多少石頭,什麼時候什麼石頭行船頂危險麻煩,都記得清清楚楚。(至於船入辰河後,情形自然更熟習了。)加之父子人緣好,在各商號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們能夠駕船時,「小滕老闆」的船隻,正和老當家的情形一樣,還是頂得稱讚的船隻。

  至於幾個女孩子,因為作母親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時手腳十分麻俐。終日在田地裡太陽下勞作,皮膚都曬成棕紅色。家庭中有大有小,父母弟兄姊妹齊全,因此性格明朗暢旺,為人和善而真誠,歡喜高聲笑樂,不管什麼工作都像是在遊戲,各在一種愉快競爭情形中完成。三個女兒就同三朵花一樣,在陽光雨露中發育開放。較大的一個,十七歲時就嫁給了桐木坪販朱砂的田家作媳婦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年。第二的現在還只十六歲,許給高村地方一個開油坊的兒子,定下的小夥子出了遠門,無從完婚。第三的只十五歲,上年十月裡才許人,小夥子從縣立小學畢業後,轉到省裡師範學校去,還要三年方能畢業,結婚縱早也一定要在三四年後了。

  三個女兒中最大的一個會理家,第二個為人忠厚老實,第三個長得最美最嬌。三女兒身個子小小的,腿子長長的,嘴小牙齒白,鼻樑完整勻稱,眉眼秀拔而略帶野性,一個人臉龐手腳特別黑,神氣風度都是個「黑中俏」。因為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齡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對她讓步,但她卻乖巧而謙虛,不佔先稱強。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顯得更動人憐愛,更得人讚美。

  這一家人都儼然無宗教信仰,但觀音生日、財神生日、藥王生日,以及一切傳說中的神佛生日,卻從俗敬香或吃齋,出份子給當地辦會首事人。一切農村社會傳統的節會與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裡出行,必翻閱通書,選個良辰吉日。驚蟄節,必從俗做蕎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墳,煮臘肉社飯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門戶上懸一束蒲艾,於五月五日午時造五毒八寶膏藥,配六一散、痧藥,預備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過雄黃酒後,便換好了新衣服,上呂家坪去看賽船,為村中那條船呐喊助威。六月嘗新,必吃鯉魚、茄子和田地裡新得包穀新米。收穫期必為長年幫工釀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餘,淘涼水解渴。

  七月中元節,作佛事有盂蘭盆會,必為亡人祖宗遠親近戚焚燒紙錢,女孩兒家為此事將有好一陣忙,大家興致很好的封包,用錫箔折金銀錁子,俟黃昏時方抬到河岸邊去焚化。且作荷花燈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往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鎮上去買月餅,辦節貨,一家人團聚賞月。九月重陽登高,必用紫芽薑燜鴨子野餐,秋高氣爽,又是一番風味。冬天冬蟄,在門限邊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殺百蟲。臘八日煮臘八粥,做臘八豆……總之,凡事從俗,並遵照書上所有辦理,毫不苟且,從應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節日的解放歡樂和忌日的嚴肅心境。

  這樣一個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說來,應當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這小地方正如別的世界一樣,有些事好象是弄錯了一樣,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確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腦,各在職分上勞累,與自然協力同功,增加地面糧食的生產,財富的儲蓄;可是同時就還有另外一批人,為了歷史習慣的特權,在生活上毫不費力,在名分上卻極重要,來用種種方法種種理由,將那些手足貼地的人一點收入擠去。正常的如糧賦、糧賦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債,不定期而照例無可避免的如駐防軍借款、派糧、派捐、派夫役,以及攤派剿匪清鄉子彈費,特殊的有錢人容易被照顧的如綁票勒索、明火搶掠,總而言之,一年收入用之於「神」的若需一元,用之於「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項也特別多。

  世界既然老在變,變來變去,輪到鄉下人還只是出錢。這一家之長的滕長順就明白這個道理。錢出來出去,世界似乎還並未變好,所以就推為「氣運」。鄉下人照例凡是到不能解決無可奈何時,差不多都那麼用「氣運」來解釋它,增加一點忍耐,一點對不公平待遇和不幸來臨的適應性,並在萬一中留下點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氣運」,這道理滕長順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還是好好的把日子過下去。虧得是人多手多,地面出產多,幾隻「水上漂」又從不失事,所以在一鄉還依然稱「財主」。世界雖在變,這一家應當進行的種種事情,無不照常舉辦,婚喪慶吊,年終對神的還願,以及兒婚女嫁的應用東東西西,都準備的齊齊全全。

  明白世界在變,且用氣運來解釋這在變動中臨到本人必然的憂患,勉強活下去的,另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在楓木坳上坐坳守祠堂,關心「新生活」快要來到本地,想去報告滕長順一聲的老水手。這個人的身世如一個故事,簡單而不平凡,命運恰與陸地生根的滕長順兩相對照。年青時也吃水上飯,娶妻生子後,有兩隻船作家當,因此自己弄一條,雇請他人代弄一條在沅水流域裝載貨物,上下往來。看看事業剛順手,大兒子到了十二歲,快可以成為一個幫手前途大有發展時,災星忽然臨門,用一隻看不見的大手,不拘老少,一把撈住了。為了一個西瓜,母子三人在兩天內全害霍亂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後還有「故事」,卻特意把個老當家的單獨留下。

  這個人看看災星落到頭上來了,無可奈何,於是賣了一隻船,調換大小三副棺木,把母子三人打發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強支撐,用「氣運」排遣,劃那條船在沅水中行駛。當初尚以為自己年紀只四十多一點,命運若轉好,還很可以憑精力重新於出一份家業來。但禍不單行,婦人兒子死後不到三個月,剩下那只船滿載桐油煙草駛下常德府,船到沅水中部青浪灘,出了事,在大石上一磕成兩段,眼睛睜睜的看到所有貨物全落了水,被急浪打散了。這個人空撈著一匹槳,又急又氣,浮沉了十余裡方攏岸。到得岸上後,才知道,不僅船貨兩失,押貨的商人也被水淹死了,八個水手還有兩個失了蹤。這一來,真正是一點老根子都完了。

  裝貨油號上的大老闆,雖認為行船走馬三分險,事不在人在乎天,船隻失事實只是氣運不好,對於一切損失並不在意。還答應另外借給他三百吊錢,買一隻小點的舊船,做水上人,找水上飯吃,慢慢的再圖扳本。可是一連經過這兩次打擊,這個人自己倒信任不過自己,覺得一切都完了,再幹也不會有什麼好處了。因此同別的失意人一樣,只打量向遠方跑。過不多久,沅水流域就再也見不著這個水手,誰也不知道他的去處。漸漸的冬去春來,四時交替,呂家坪的人自然都忘記這麼一個人了。

  大約經過了十五年光景,這個人才又忽然出現于呂家坪。

  初回來時,年紀較青的本地人全不認識,只四十歲以上的人提起時才記得起。對於這個人,老同鄉一望而知這十餘年來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頭髮業已花白,一隻手似乎扭壞了,轉動不怎麼靈便,面貌萎悴,衣服有點拖拖遝遝,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輕輕的。回到鄉下來的意思,原來是想向同鄉告個幫,做一個會,集五百吊錢,再打一隻船,來水上和二三十歲小夥子掙飯吃。照當地習慣,大家對於這個會都樂意幫忙,正在河街上一個船總家集款時,事情被滕長順知道了。滕長順原來和他同樣駕船吃水上飯,現在看看這個遠房老宗兄鎩羽回來,像是已經倦於風浪,想要歇歇的樣子。

  人既無兒無女,無可依靠,年紀又將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議:「老大爺,我看你做水鴨子也實在夠累了,年紀不少了,一把骨頭不管放到哪裡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來,爽性到我家裡去住,粗茶淡飯總有一口。世界成天還在變,我們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讓你侄兒他們去幹好。既有了他們,我們樂得輕輕鬆松吃一口酸菜湯泡飯。你只管到我那裡去住。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裡一樣,不會多你的。」

  老水手眯著小眼睛看定了長順,搖搖那只扭壞了的臂膊,歎一口氣,笑將起來。又點點頭,心想「你說一樣就一樣」,因此承認長順的善意提議,當天就背了那個小小包袱,和長順回到蘿蔔溪的橘子園。

  住下來雖說作客,鄉下人照例閑不得手,遇事總幫忙。而且為人見事多,經驗足,會喝杯燒酒,性情極隨和,一家大小都對這個人很好,把他當親叔叔一般看待,說來尚稱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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