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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4)


  長順已將近有半個月未見到老水手,就問他為什麼多久不過河,是不是到別處去,且問他有什麼事情。老水手因稅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時在鎮上另外那個寫信師爺大模大樣的神氣,以為這件事不讓他們知道,率性盡他們措手不及吃點虧,也是應該有的報應。便不肯當面即說。只支支吾吾向一株大橘子樹下走去。長順明白老水手性情,所謂要緊話,終不外乎縣裡的新聞,沿河的保安隊故事,不會什麼真正要緊,就說:「大爺,等一會兒吧。夭夭你帶滿滿到竹園後面去,看看我們今年挖的那個大窖。」

  長順回頭瞬眼看到二姑娘背籠中東東西西,於是又笑著說:「二妹,你怎麼又辦了多少貨!你真是要開雜貨鋪!我托你帶的那個大釣鉤,一定又忘記了,是不是?你這個人,要的你總不買,買的都不必要,將來不是個好媳婦。」

  長順當客人面責駡女兒,語氣中卻充滿溫愛,仿佛象一個人用手拍小孩子頭時一樣,用責罰當作愛撫。所以二姑娘聽長順說下去,還只是微笑。

  提起釣鉤時,二姑娘當真把這件事又忘了,回答他父親,「這事我早說好,要夭夭辦。夭夭今天可忘了。」

  夭夭也笑著,不承認罪過。「爹,你親自派我的事,我不會忘記,二姐告我的事,雜七雜八,說了許多,一面說,一面又拉我到場上去看賣牛,我就只記得小牛,記不得魚了。太平溪田家人把兩條小花牛牽到場上去出賣,有人出二十六塊錢,還不肯放手!他要三十。我有錢,我就花三十買它來。好一對牛,長得真好看!」

  長順說:「夭夭,你就會說空話。你把牛買來有什麼用。」

  夭夭:「牛怎麼沒用?小時好看,長大了好耕田!」

  「人長大了呢,夭夭?」爹爹意思在逗夭夭,因為人長大了應合老話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夭夭就得嫁出去。

  夭夭領悟得這句笑話意思,有點不利於己,所以不再分辯,拾起地下一線狗尾草,銜在口中,直向竹林一方跑去。二姑娘口中叫著「夭夭,夭夭」,也笑笑的走了。老水手卻留在那裡看他們下橘子,不即去看那個新窖。

  稅局中人望定長順兩個女兒後身說:

  「滕老闆,你好福氣,家發人興。今年橘子結得真好,會有兩千塊錢進項吧,發一筆大財,真是有土斯有財!」

  長順說:「師爺,你哪知道我們過日子艱難!這水泡泡東西,值什麼錢,有什麼財發?天下不太平,清閒飯不容易吃,師爺你哪知我們鄉下人的苦處。稍有幾個活用錢,上頭會讓你埋窖?」

  那稅局中人笑將起來,並說笑話,「滕老闆,你好像是怕我開借,先說苦,苦,苦,用雞腳黃連封住我的口,免得我開口。誰不知道你是蘿蔔溪的『員外』?要銀子,窖裡怕不埋得有上千上萬大元寶!」

  「我的老先生,窖裡是銀子,那可好了。窖裡全是紅薯!

  師爺,說好倒真是你們好,什麼都不愁,不怕,天塌了有高長子頂,地陷了有大胖子填。吃喝自在,日子過得好不自在!

  要發財,積少成多,才真容易!」

  「常言道:這山望見那山高,你哪知道我們的苦處。我們跟局長這裡那裡走還不是一個『混』字,隨處混!月前局長不來,坐在銅灣溪王寡婦家裡養病,誰知道他是什麼病?下面有人來說,總局又要換人了,一換人,還不是上下一齊換,大家卷起行李鋪蓋滾蛋。」

  老水手聽說要換人,以為這事也許和「新生活」有點關係,探詢似的插嘴問道:「師爺,縣裡這些日子怕很忙吧?」

  「我說他們是無事忙。」

  「師爺,我猜想一定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聽人說那個,一定是……」老水手趑趑趄趄,不知究竟怎麼說下去,他本不想說,可又不能長久憋在心上。

  長順以為新聞不外乎保安團調防撤人。「保安團變卦了嗎?」

  「不是的。我聽人說,『新生活』快要來了!」

  他本想把「新生活」三字分量說得重重的,引起長順注意,可是不知為什麼到出口時反而說得輕了些。兩人因此都不曾聽清楚。於是老水手又說:「新生活來了,當真的!」

  稅局中人和橘子園主人同聲驚訝的問:「什麼,你說……新生活要來了嗎?」事實上驚訝的原因,只是「新生活」這名詞怎麼會使老水手如此緊張,兩人都不免覺得奇怪。兩人的神氣,已滿足了老水手的本意,因此他故意作成千真萬確當神發誓的樣子說:「是的,是的,那個要來了。他們都那麼說!

  我在坳上還親眼看見一個偵探扮作玩猴子戲的問我到縣裡還有多遠路,問明白後就忙匆匆走了。那樣子是個偵探,天生賊眉賊眼,好象正人君子委員的架勢,我賭咒說他是假裝的。」

  兩個人聽得這話不由不笑將起來,新生活又不是人,又不是軍隊,來就來,派什麼偵探?怕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兩人顯然耳朵都長一點,明白下邊事情多一點,知道新生活是什麼,因此並不覺得怎麼害怕。聽老水手如此說來,不免為老水手的慌張好笑。

  稅局中人是看老《申報》的,因此把所知道的新事情說給他聽。但就所知說來說去,到後自己也不免有點「茅包」了,並不十分瞭解新聞的意思,就不再說了。長順十天前從弄船人口中早聽來些城裡實行新生活運動的情形,譬如走路要靠左,衣扣得扣好,不許赤腳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潔……如此或如彼,這些事由水手說來,不覺得危險可怕,倒是麻煩可笑。請想想,這些事情若移到鄉下來,將成個什麼。走路必靠左,鄉下人怎麼混在一處趕場?不許脫光一身怎麼下水拉船?凡事要爭快,過渡船大家搶先,不把船踏翻嗎?船上灘下灘,不碰撞打架嗎?事事物物要清潔,那人家怎麼做黴豆腐和豆瓣醬?澆菜用不用大糞?過日子要衛生,鄉下人從哪裡來衛生丸子?紐扣要扣好,天熱時不悶人發痧?總而言之,就條例言來都想不通,做不到。

  鄉下人因此轉一念頭:這一定是城裡的事情,城外人即不在內。因為弄船人到了常德府,進城去看看,一到衙門邊,的的確確有兵士和學生站在街中干涉走路、扣衣扣,不聽吩咐,就要挨一兩下,表示不守王法得受點處分。一出城到河邊,傍吊腳樓撒尿,也就管不著了。隔一道城牆就如此不同,因此一來,受處分後還是莫名其妙,只以為早上起來說了夢,氣運不好罷了。如今聽老水手說這事就要來鄉下,先還怕是另外得到什麼消息,長順就問他跟誰聽來的。老水手自然說不具體,只說「一定是千真萬真」。說到末了,三個人不由得都笑了。因為常德府西門城外辦不通的事,呂家坪鄉下哪會辦得通。真的來,會長走錯了路,就得打手心了。一個村子裡要預備多少板子!

  其時兩個上樹摘橘子的已滿了筐,帶下樹來。稅局中人掏出一塊錢遞給長順,請他笑納,表個意思。長順一定不肯接錢,手只是遙「師爺,你我自己人,這也把錢?你要它,就挑一擔去也不用把錢。橘子結在樹上,正是要人吃的!你我不是外人,還見外!」

  稅局中人說:「這不成,我自己要吃,拿三十五十不算什麼。我這是送人的!借花獻佛,不好意思。」

  「送禮也是一樣的。不嫌棄,你下頭有什麼親戚朋友要送,儘管來挑幾擔去。這東西越吃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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