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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哥博士的歡迎會(4)


  主席貓頭鷹先生聽到是八哥博士來了,忙又用有毛的手掌去整理大氅的呢,這是平平的抹著,是一種優雅的手法的,從這種從容不迫中也可以看出主席是個受有很好教育的人物。

  主席見台下聽到八哥博士已來紛亂的不堪,就彈壓,請各位莫吵莫鬧,免得為別一個尊貴來賓見笑!

  台下立時便有一種質問聲:

  那主席話有矛盾,
  我們得把主席問問:
  究竟是說話好——不說話好?
  不作聲豈不叫來賓疑我們啞了?

  灰鸛輕輕的同阿麗思小姐說:

  說來賓所指的便是指小姐,
  你先時真不應該站起。
  這主席我可不大高興他,
  他本領就專是掉槍花。

  阿麗思:

  那可怎麼辦,
  會又不即散!
  我又不會說官話,
  要我上臺可真不好下!

  主席:

  安靜點,安靜點,安靜點,
  博士來時我們且把萬歲喊!

  八哥博士的頭已在那眾鳥中露出來了。

  群鳥:

  萬歲噢!萬歲噢!萬歲噢!!

  在萬歲之中,八哥博士跳上講臺了。只聽到各樣翅膀聲振動。八哥博士先不作聲,只咖咖的同各方面打著招呼。且不住的點頭。身是小個兒身材,但精神很佳。他在講臺上跳到這邊又跳到那邊,似乎不知在那一個地方頂好,阿麗思小姐只覺得這博士太活潑了點,樣子倒以為比在場許多鳥還好。

  她以為他即刻就要說話了,誰知他先不開口。

  博士不說話,台下便有批評的聲音,不知是誰說:這小子大模大樣,但生就便是個窮小子相:跳來跳去心只是不安,又不是請你來在臺上打加官!

  然而在這種責難下,博士卻忽然開口了。是用一種頂柔頂軟諂媚的聲音。這聲音不是燕子,也不是鷹,也不是天鵝,也不是鶯。燕子是純粹的蘇白,鷹又是秦腔,天鵝則近乎江西布客的調子,鶯是唱小旦腔。這裡的聲音全不是。明白流暢,是比鸚鵡少爺還更普遍一點的,且所說的是全平民的話,不打官腔。偉人的惡習慣,在這個鳥身上全不能找出,因此先是預備在會場中搗亂的百靈之類,也不得不平心靜下來了。

  在一種極良好的會場空氣下,八哥博士先打了一個比喻。

  一個詩人的態度是些什麼?

  是一種安詳的沉默。

  在靜中他能聽出顏色的聲音,

  在動中他能看出聲音的顏色。

  話稍停,便聽到台下對這話所起的不同反響。

  蒼鷹,談英雄主義的腳色,它是對八哥博士的話完全同意了。說:真不愧為名句難得,鸚鵡平時專學人說話,就推己及人產生一點疑心,我疑心是抄襲而來。

  丹頂鶴,是修仙學道的,便說,

  此言也實可以悟道,

  鷦鷯,小心眼兒的,不很服氣,他說,

  那全是罵我們心躁!

  八哥博士繼續說:

  大洋中一汪咸水似靜實動,
  我胸中一顆熱心似輕實重……
  這只要微風一壓,
  便將見波濤屋大!

  灰鸛不住的點頭,或者這只是點頭承認這位博士話語的離奇不經。在許多鼓掌聲中阿麗思小姐也隨同他們鼓掌。阿麗思小姐聽到一種抽咽,就抬起頭看,看到那個先前同水鷗鬥嘴的南京母鴨正在流淚,流出來的淚一滴到那老太太衣襟上便凝結成一個小小的白團,因為淚中全是油,天氣冷,一出眼眶便凝結了。為這兩段話便可得這太太一小茶杯油,這在阿麗思小姐為那八哥博士設想倒以為很是合算。不過她擔心那老太太多聽到幾回講演,會要消瘦下來,所以又想勸她以後不必再來聽講了。至於眼中流得出油,在阿麗思小姐看來倒算不以為奇怪,如聽見許多怪事一樣。她以為也許「妒嫉」以及象刀子的鋒利的東西,也能流得出的,她把這問題問過灰鸛,灰鸛只說,你若相信我眼中曾流過憂愁,當然也相信你自己的話了。這答話就是說,阿麗思小姐的猜想並不錯,她是的的確確從灰鸛眼中看出他心上憂愁的。

  不久,八哥博士又說了,大約是見到了南京母鴨的樣子:詩人從他的心上流出真情,凝結在文字上便成了純金。

  慈祥的伯媽真心啜泣,

  那眼淚凝結在衣襟上便成了——油漬。

  全體哄堂,連白鶴也笑。在沒有把下文說出以前,便全瞭解了。

  有些聲音就喊著「打打打」。又有些喊「打打打那喊打的」。又有些喊「抓出喊打打打那喊打的」。一窩蜂,鬧得不得了。主席圓睜起一對大綠眼睛,搜索那叫喊的鳥,又一面極力咆哮著把聲音鎮壓下來。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熱鬧大合唱!

  南京母鴨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面在用一條白色手帕擦拭衣襟上的油漬,一面問隔座的杜鵑:這是說一些什麼?

  大家卻只這樣的快樂!

  杜鵑:

  老人家,您哪實在是可以去得了,
  在這裡別個鳥全拿您取笑。
  有年青的小子在的地方不可玩,
  你哪家還是回家去耐耐煩煩!

  南京母鴨就聽勸告走出了會常阿麗思小姐看到她出去時在鳥群中被別個擠擠挨挨的情形,還想過去問問她住址,可是又想起明天要到灰鸛家去,後天有別的事又不能出門,就算了。

  八哥博士是知道在群眾中愛嚷愛鬧的,全是一些小雜種鳥類流氓,平空搗一下亂,見到拆臺不成也就會平息的。果然是這樣的鬧一陣後不久,就有一匹鷂子把一匹山麻雀揪出去了。會場中恢復了原有的沉靜。似乎個個全都在這靜中聽出了八哥博士所說的顏色聲音。阿麗思小姐,是也在會場作著這樣一種體念的。可是她只聽見老野雞抽咽時喉中帶痰的聲音,沒有聽到過別的。從這聲音上也看不出什麼顏色。她記得到野雞是火紅色,那這聲音也就可以算是火紅色的聲音了。

  八哥博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這樣五個大字;——戀愛的討論又不即說話。因此全體來賓都把視線移到主席身上去。主席是正象一個到路上撿得了一件東西那麼心中湧著歡喜把這歡喜後放出一小部分在臉上四散四竄的。

  孤鷺:

  我們生一個口兩隻眼,
  這就是神告我們要少說多看:
  我以為凡是「講」戀愛的鳥,
  眼睛在這鳥身上未免太無意義了。

  水鴨子很問情孤鷺這種主張,它附和的說:好朋友,我能認你為同志,一天玩玩倒很可以過得去。

  只是我為你身體太瘦擔憂,
  一個思想家對健康多疏!

  孤鷺先是輕輕的不讓水鴨子聽到的說:

  他們以為你嘴巴不很好看,
  扁嘴巴作諂諛倒很方便!
  我笑他們只是終日無事忙,
  象蜂子辛辛苦苦為他人作糖!

  水鴨子還以為孤鷺不曾聽到他滿是同情的話,故重複用一個韻作為回答:

  我每每看到老兄就代為擔憂,
  康健事實不應如此粗疏!
  我有種出洋旅行的志,
  可聽說太瘦了便不能去。

  孤鷺:

  我身體是一種天生清相,
  作山人的白鶴君便與我同樣。
  我宗派是婆羅門宗派,
  作苦行自有我心中自在。

  鴛鴦聽到孤鷺吹牛皮,且話的驕傲近乎矯情,罵孤鷺聲音校公鴛鴦說:

  我們有得是甜甜蜜蜜結合,
  不是你光棍夢想到的快樂!
  只要能互相愛愛得久長,
  閉起眼抱著睡天塌地陷何妨?

  孤鷺:

  光身漢也有光身漢的好,
  我們是灑灑脫脫起來的早。
  我肉麻鴛鴦的哥哥妹妹,
  除睡覺全不看看世界!

  水雞,是平素與鴛鴦稱同志的,一面是非常懂得孤鷺行為,就幫鴛鴦的忙,說:那壞蛋不娶妻只是詭辯,我明白其所以永遠為光身漢:他每日只知道蹲在水邊等白食,在鳥中再沒有比他還要懶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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