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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們怎麼樣一次花了三十塊小費(1)


  他們倆很早的起來,想出去看看。因為早上這個地方是空氣要乾淨一點,這於約翰·儺喜先生則尤為需要。他的需要很好空氣的脾氣,也如需要很體面的衣服一樣,從環境能夠達到他的需要時就養成了。為什麼說這脾氣是能夠達到這個需要的環境時才養成,這便是說約翰·儺喜先生是一個連在希望上也很可稱讚的正派人。我們是知道,有許多許多人,生活還不是一個紳士時,也就搭起紳士架子充數的。我們又知道有些人是生活安安定定按照著一個時代習慣變成悲呀愁呀的人的;——約翰·儺喜先生可是到能作紳士時才作紳士,又如象在小時到餓了才去學找麵包吃的方法情形一個樣。

  他如今要乾淨空氣,那就很早的起來,不然,就照到中國紳士辦法睡到十二點起床,也很可以。

  「儺喜先生,」那時阿麗思小姐正在穿一件絨短褂,她說,「可不可以坐汽車坐得遠一點兒?」

  他說:「我很願小姐把這意思說得明瞭一點。」

  阿麗思小姐是希望同約翰·儺喜先生到鄉下去,當這個希望經阿麗思小姐解釋明白時,不消說這一邊的儺喜先生就贊成了。

  他們下鄉。

  把車子開得很快,是為得可以早到一點。

  清早上的世界,只是一些在世界上頂不算人的人所享受,這大約是一種神的支配。把上流人放在下午,放在燈下來活動來吃喝,黑暗一點則可以把這些愛體面的紳士從黑暗中給別一個看來成為全是體面的臉,說謊話時也可以把說謊話的臉色給蒙糊不清。一面讓另一種下等人,在這樣好好的清晨空氣下,把一切作工的,貢諛的,拉車的,……等等的精力充分預備停妥,到各樣辦好,於是那些上流人就可以起床了。

  神的支配使人類感到滿意的,實在這事應算一種。當然此外還有很可感謝,如象……到出了熱鬧地方時,時間將近八點鐘。

  那早上的冷風,是濕的,是甜的,又是象其中揉碎得有橘子薄荷等等芬香味道的。阿麗思小姐為這個享受樂得只在車上跳。兔子先生是一面好好的顧全到車子在這石子路上進行,一面把鼻子扇開著嗅著,一面口上又哼哼唧唧在唱一隻土耳其看羊人的曲子的。

  路上全是一些蜣螂,好好的,慢慢的,各推了一部糞車在那裡走著。

  「儺喜先生,我說你瞧這個,多好玩!」

  「他們是這樣整天玩的。」

  「我想你把車子開得慢一點,我們同那前面一個班殼蜣螂並排走,我要同他說說話。」

  就是這麼辦。他們的車子就同那一隻蜣螂糞車並排了。

  她,阿麗思小姐,看到那蜣螂一副神氣,就是作工時流著大顆的汗的神氣,就同儺喜先生說,「這個我們那兒也有。」

  「不,」那蜣螂否認了以後,且補充說:「你們那兒有,是我們這裡傳過去的。」因為這是一個深明國度的蜣螂。

  「我可不信。」因為阿麗思聽格格佛依絲姑媽學故事,就學到蜣螂推車的話。

  「我們這兒人說的!」那蜣螂憤然的把這證據搬出。

  「是誰?」

  「走吧,別耽誤時間!」另一個蜣螂就來打岔。

  於是那蜣螂就不再說一句話顧自彎起個腰推著糞車走了。

  「他說我們那兒推糞也是中國傳過去的呢。」

  儺喜先生是也相信許多很好的文化全如那蜣螂所說搬過去的,就不同阿麗思小姐分辯,只點頭道對,又打著哨子把車開走了。

  他們的車子,開到不知道有了多遠。凡是城堡,凡是房子,凡是一切一切市上的好東西都不見到了。越離得遠空氣也越好。最先的空氣若說是橘子的味道,以後就是蜜味道,再後是……儺喜先生的車若不是觸在一樣東西上,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止!

  他們的車子是為一堵斜牆擋著了,正想退,把車倒開退回到寬處來,從那牆的一個缺處露了一個瘦瘦尖臉。

  這臉雖然瘦,可是卻為儺喜先生第一次看到頂和氣象人的臉。雖然從這陡然一現中使他記起了旅行指南上面說的「匪徒」的話,但這和氣的臉卻給了他一種對付匪徒的勇敢了。

  「怎麼啦?」

  「不准走!」那尖臉漢子,忽然變戲法一樣把臉一橫,拿了不知一件什麼東西直逼過儺喜先生這邊來。

  儺喜先生並不怕。就因為第一次他見到過這個和氣的臉,他信是當真這人的本來面目。第二次是假裝的。

  「朋友,怎麼啦?放下你的棒子罷。這裡有小姑娘,她不大歡喜別人作醜樣子給她看,回家恐怕夜裡作夢。」

  這漢子卻忽然又恢復了先前樣子,頹然的退倚到牆邊,棒子掉在地下了。

  「我瞧你先生是瘦得很,怎麼不吃一點藥?兜安氏補藥我吃過,象很好。」

  那漢子對這話一點不懂。這不明白處正如約翰·儺喜先生那一次找食物遇到那瑪麗·瓶兒姑娘同他討論口味時一樣。

  「怎麼不說?」阿麗思小姐先是驚嚇,這時卻見到對面這尖臉漢子可憐的情形來了。「你是不是那個蜣螂打發你來作那個剛才我們討論的事的證據的人?」

  那人說是。其實他不知道答應什麼。但聽到這外國小姐說是不是,他想或者是說「請安」一類事,就答應說正是蜣螂打發他來的。

  那人就走到儺喜先生的車邊來,如一匹瘦狗,身上用一些布片包作一條很有趣味的棍棒形狀,手象一些細竹子作的,但顏色卻是蠟。

  他說,「我餓了。」

  「那你怎麼不去吃飯?」阿麗思小姐奇怪這個人說的話有趣,你是才來這裡找不到館子吧。

  「不是。」

  「那是不歡喜他們作的口味了。」

  「也不是。」

  「那是——」

  「我沒有錢。」

  「沒有錢他們不把你吃?」

  「是的。」

  阿麗思姑娘更奇怪了。為什麼一切吃的東西要錢才能吃?

  若說要錢買,那許多人家養的狗它們打哪兒得錢?她就從不曾見到一隻狗身上有裝錢的口袋。她家中的狗同到吃蔗伯伯家的牧羊狗,全是沒有錢口袋,也不拿過錢,東西卻是可以隨便吃。其次是即或說狗是為人優待,象到人家做客,但是人人都有錢,為什麼這漢子又無錢?結果她想必定是這人捨不得用,所以才餓。

  儺喜先生對這個可了然得多了。他明白有些人是一生下來就有許多錢,有許多人又一輩子不會剩一個錢的。他又明白有些人不作什麼事可得許多錢,有些太又作許多事仍然無錢。他又明白錢這東西不單是可以吃飯。譬如說,你有錢,要一個父親,馬上就有二十個人來說他願作這個事業。你要太太,要兒女,也辦得到。拿錢去送人,人就恭維你,這恭維言詞且可以由你自己選擇。總之有錢活著很方便,這個是約翰·儺喜先生從自己生活上考究得出的。

  他聽到這人說是沒有錢,就同情他,問他為什麼緣故就沒有錢。

  「這誰知道?」

  「那你自己總比我知道一點。」

  那人聽到儺喜先生說,才慢慢的來想怎麼樣就這樣窮的原因。不提起,當真似乎自己也早把這為什麼窮的事忘記了。

  然而他想起的仍然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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