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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天的事(2)


  就同這些人擦身挨去,在他也是一種趣味。眼中印著各式各樣的中國人,口中念著老友哈卜君所贈的《旅行指南》一書上如象「若說在北京時每一個人的臉都象一個老爺,則來到上海所見到人的眼睛全象扒子手」的警句,是儺喜先生在路上的行為。把所見所觸來印證那本旅行指南,在儺喜先生是覺得哈蔔君非常可以佩服的。《旅行指南》說的,「在上海的歐洲人,樣子似乎都兇狠許多,遠不及在他本國時那種氣色。大概在此等地方,是不能夠談到和平妥協字樣的。做生意的全是應當眼尖手快,不然就倒黴。『吹牛皮,』(原注:說大話)在這地方是不可少的一種東西,從賣藥上可以知道,也許還應當移到政治上去。」儺喜先生只不很明白吹牛皮是什麼,就是看那原注也不很明白。他又稍稍對於另外一句「在中國,老實一點的人同歐洲老實人有同樣運命,得時時刻刻擔心到餓死」的話不能承認,好象是沒有根據,這因為是他自己認為自己也是一個應當說是老實的兔子,卻並不挨餓的緣故。並且這忠厚可愛的兔子,他所走的是歐洲人從歐洲運來紅木、水泥、鐵板、鋼柱建築成就的大路,一時見到的也是這大路上,通常的一切,當然要有小小懷疑了。這樣的大路上,死亡並不曾缺少,那是給車軋死的,並不曾見到過有一次一個挨餓漢子倒在這大路上平空死去!

  因為走得慢,就可以見到一些人從他身後趕到前面去,男女全都有。凡是衣裳後幅發光的,儺喜先生就知道這個人是機關或學校的辦事人。凡是衣衫頂入時的女人,儺喜先生就知道這女人是賣身的。(這些女人就把在她前面走的人臀部當鏡子,一面走一面打扮。)凡是……歐洲的例子,拿來放到中國仍然有許多是適用!只到處聽到咳嗽,到處見人吐痰,進一家商店去,見到痰盂多是很精緻的中國磁器,然而為方便起見,吐痰人多數是自由不拘的把喉中東西唾到地板上,這個似乎是中國獨有的一件事了。

  走了有不知多少,也看不出多少中國來。商店所陳列的是外國人的貨物,房子是歐洲式樣,走路的人坐車的人也有一半是歐洲人。若中國是這個樣子,那倒不如就呆在哈蔔君家一月半月為好了。

  儺喜先生想起《旅行指南》來,這本書可惜又不曾帶到身邊。然而《旅行指南》上說的問路方法的話他還記得明白,就同一個巡警去說,要那巡警給他指引一條到中國去的路。

  「先生,這是中國!」

  「不對。我到要那矮房子,髒身上,赤膊赤腳,抽鴉片煙,推牌九過日子的中國地方去玩玩!」

  於是這路旁巡警就為儺喜先生指定一部往這地方去的電車,要他到車所走的盡頭處再下車,就可以見到他要見的事。

  於是就到那純粹中國地方了。

  所給他驚異的是不見什麼地方有過一次龍或龍狀畫物。

  且一切也不如他所設想的難堪。只是哈卜君所說中國人的悠遐的臉子倒隨處可見。到這些地方來天就似乎低了些。似乎每一個人只在行動上小心,為得是道路所給的教訓。中國人每一個人在他背肩部分都有一種特殊曲線,如象歐洲的鞋匠一樣,然而在中國則背越駝表示他是上流階級,因為這線是代表享福,並不如歐洲人代表勞苦的。哈卜君的話是多麼精粹!

  然而儺喜先生還是不滿足。就數著這些上流人的數目,也象很沒有意思。新的需要是吃喝一點中國東西,可是一連走了三家鋪子,都說只預備得有牛奶咖啡可可,如象到哈蔔君家中喝的中國茶反而不賣。

  「老闆,那我請你指給我一個得中國茶吃的地方。」

  「若是您外國先生一定要,那就到這裡坐坐,我去倒來。」

  這是儺喜先生學得用換錢來問路的方法,誰知這小錢鋪老闆卻這樣和氣。儺喜先生當然就不客氣,把那老闆為倒上的一杯茶喝了。味道同哈蔔君家中一個樣,並且碗,也是一個樣,把碗舉起細察碗底也並不缺少那「乾隆年制」的字樣,儺喜先生就嚇然一驚。中國人的闊氣竟到這樣,一家小兌換處也用得是古磁器,真不是儺喜先生所想到的事!他又想或者是為款待他,這老闆才如此,但又明明白白見到那茶碗,是還有三隻陳列在鋪子上的。

  儺喜先生就不忍把這個茶碗放手了。把茶喝到一半,他說,「老闆,我想問你,這個東西值多少錢一件!」

  「近年來磁器價大了,這是去年買的,還花三角一個!」

  「三角?」那個商人就又答應正是。這次聽准了,一點不錯,不是二鎊或三塊美金。一個作錢鋪生意的人,是決不至於把各樣錢的名目說得含混不清的。

  「——三角!

  ——三角!

  ——三角!」

  奇怪透了。在儺喜先生心中,以為哈蔔君如此寶視他的茶碗,至少這茶碗總值三鎊。三鎊與三角,在這件東西上估價,是如何一個滑稽數目!他不信。那老闆是一個北方人,如我們所常說的憨子一類人,見他不信就慨然說可以相贈。儺喜先生則在一種謙讓下,把四塊錢換來了這四個起青花的「乾隆年制」茶碗,老闆又告他這是假的,然而到中國來的許多外國古董家,就並不對這個假而稍示惑疑,儺喜先生當然更不在乎此了!

  一面得了四件古董,一面得了四塊錢,這交易是兩面皆感到非常高興的,因此他們又來談別的話。話由儺喜先生問及,這老闆便如茯苓旅館那個名叫二牛的侍者同阿麗思小姐談話一樣的,一五一十說,終於說到這地方的好玩的事上去。

  「……先生,我告你,要玩全是可以玩的。」

  「是的!我們就是來中國玩的!」

  「其實」,這老闆又忽然想起了一件適間忘記談到的事。

  「其實我以為你們外國人到中國來,還有一樁頂熱鬧的事可以看,只不知道你先生對這個事也感到興味不!」

  「我想只要熱鬧我都願意看。」

  這老闆,聽到儺喜先生說只要是熱鬧全都高興看,且就願意看看這個熱鬧,倒並不出奇,因為其他的外國人都似乎願意看的。若說不願意看,那這老闆倒以為是儺喜先生不懂這熱鬧,所以說不了。

  他隨即就為儺喜先生解釋說這熱鬧是「打仗」。

  這個倒不知道了。儺喜先生說是打仗可以看,倒以為奇怪,並不曾聽到人講過,也不曾從那本《旅行指南》上得到解釋。實則《旅行指南》曾提到這事,儺喜先生把這一章忘掉了。

  當儺喜先生告那老闆說是這話倒不曾聽人講過時,那老闆就說「別的人也許不知道,這是近來作興的。你們外國先生全愛看這個。我相信陪你來的那個小姑娘對這個也不會怕看。」

  接著是他為把最近幾個中國地面打仗打得頂熱鬧的省分談下去。這老闆,且從報紙上,採取了不少打仗區域變更的材料,供給儺喜先生。又把自己所知道的類乎械鬥的事,告給儺喜先生。這個人的脾氣,正是應當列入茯苓旅館中作侍者的那二牛一類的人的,他這說法在他自己就認為是一種頂合禮的貢獻!

  關於打,儺喜先生有不明了的地方,是中國人這樣平空打起來,到底是真打假打。他把這個話問及那錢鋪老闆,所回的話是誰耐煩打來好玩。

  「那為什麼——」儺喜先生就想知道。

  「提到為什麼,我不很清楚了。似乎是賭得有種東道,我猜的。若不是兩方主子賭得有東道,那麼打贏了都領餉,這餉就不曉得打哪兒來了。」

  儺喜先生承認這商人的猜想。他因為記起歷史上記述羅馬人當年要奴隸到戲院子去比武,人同人拿劍相刺,或是同到一群獅子虎豹打架的事,那時在戲場上,似乎就有許多尊貴紳士,體面紳士太太,坐到那用皮革絨類作成椅墊的座位上,作興把這種事來賭一種東道的。他想起這情形就不由得為古今異地人類趣味相差無幾而好笑。

  「先生,那你外國也總有過了。」

  「有是有,在書上。但總不會有這裡人多,我相信。這樣大熱鬧事是恐怕只有你中國人來作,別的國家誰都辦不了的。」

  「是吧,人少了也很無味。人少一點就打不下去,更難得看了。」

  他們到後就談到去看打仗的方法。如何的由中國官為備車,如何的去看,如何的望到子彈來去飛,又如何的去估計這死亡數目……在商人,是一種誠心的話,在儺喜先生也是誠心的聽——只是這個商人卻並不曾陪到誰去看過這戰爭,儺喜先生也不想就去看這個。儺喜先生的耳朵,其所以如此特別大,也許在容受別人的話一事上,多少有點意義吧。

  待到把時間記起想離開這錢鋪,時間已經十二點了。

  ——她還等著呀!

  他想起了早上同阿麗思小姐約下來的吃午飯的話,就忙同這商人告辭,拿起商人業已為他包好的四個茶碗就走。

  到旅館,「說豬頭三,豬頭三」,不過是想起從前到哈蔔君家去喝茶,對那茶碗所起的尊敬為可笑,就說起旅行指南上把「豬頭三」翻譯為「鄉巴佬」的話笑著說著罷了。

  一個下午他們就為了互相報告今天各人所聽到的中國人說的中國事,以及鑒賞這四個有龍的中國古磁消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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