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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關於約翰·儺喜先生(2)


  這裡說到的約翰·儺喜先生,顯然是只好餓死了。然而在餓死以前,凡是一個挨了餓都能不學而能的,便是偷,搶!

  最先挨餓的人類,多半隻知道搶,不知道偷,偷大約是人類羞恥心增進了以後,一面又感到怎麼辦穩健一點的智育發達以後的事。說到約翰·儺喜先生所採取的方法,當然是一種頂率真的方法——他去搶。

  是第四天的事。他走到路上,望到許多小兔子,拿了一個大梭子形烘得焦黃的麵包啃著,有些還一隻手拿牛肉一隻拿麵包,這邊吃過一口以後又吃那一邊的東西。他羡慕這些人能夠碰到有好處的地方去,卻不明白那是從家裡拿的。

  「家」,這個他便不相信。若照到那另外小子告他說是每一個人都應有一個家,家中又應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姑母,兩個姐姐,一個妹妹,一個神科學生的哥哥,那怎麼自己又不有?若說是每一個家中廚房裡都作興放了不少麵包,還有別的櫥櫃裡放得便是牛油,奶,火腿,熏雞,以及吃來很苦的白蘭地酒之類,那為什麼別人送了另外那一個小孩子吃卻又輪不到自己?總之雖然許多小孩子都如此說,他總不相信。他信步走去到一個很大的人家後門邊,見到有一個小女孩在一個草坪的凳子上吃東西。

  他走到那個比他略小的女孩子身邊,問那孩子是打哪兒撿來這一段香腸。

  「是自己家裡廚房的。」

  「多不多?」

  「多得很,還有火雞呢。」

  「火雞好不好吃?」

  「那味道比這個還好。」

  他聽到味道很好,引起肚子中饞蟲來回的竄。他搓著兩隻泥手,說,「你這少爺可不可以為我到你廚房去取一點火雞肉來?」

  「那你是想吃火雞肉了,——我的名字是瑪麗·瓶兒,不叫作少爺——你想不想?」

  「是吧,好吃的東西當然想。實在不得,得一隻火雞腳也好。」

  「火雞腳我可不歡喜,我吃過。」

  這女孩子卻天真爛熳同兔子討論到一切口味,一面且細咬細嚼的啃著那一段熏得極紅的香腸。

  約翰·儺喜先生就看到別人慢慢的吃,他一面幻想起一隻熏得通紅的火雞,噋噋噋的叫著走到自己身邊來,他就把腳分開象一個打拳師的站法,想擒到這火雞時很快的擰下一隻腿或翅膀之類。

  「你這個站法很特別,瞧,我也會。」於是那瑪麗·瓶兒也學到約翰·儺喜先生的站法,站到離他不到五尺的遠近。香腸的香就不客氣的飄到約翰·儺喜先生鼻子邊來。當到女孩喝著要他看這一種站法時,他才從香腸的味道中滾出。

  他笑那女孩站得很好,那女孩說他就是那麼站起儼然同誰打仗的樣子。他們倆就對這個站的奇怪方法笑著。

  那女孩在吃了一小口香腸以後,又想起一件事情,就把香腸遞過去,要約翰·儺喜代拿著,好學那樣子。

  「這個,是我們家奶媽裝貓兒嚇我們時頂愛做的。」這女孩為了學這個可笑的樣子,把兩隻手放到腮邊,用小手指扣著口張得很大,眼睛皮用大拇指按捺向兩邊分,成一種貓臉,且吼著要咬人。

  我們餓得可憐的朋友,卻禁不起手上拿著軟軟的東西的誘引了,他想嘗一口兒試試。他把它舉到鼻邊去聞那好受的味道,他實在忍不住了,正要咬,忽然聽到「咬你!」好象是那女孩要幫他警告香腸,實際是女孩自己作的貓作得得意的話。約翰·儺喜見到女孩已看到他的動作,從心中發出一種羞澀,只能故意也張大起口,作為嚇香腸的神氣,說了一聲「咬!」不消說是並不咬下了。

  那女孩倒並不留心這些事。她見到約翰·儺喜在那裡嚇香腸,嚇過後,卻問約翰·儺喜願不願意把她這段吃過的香腸吃一口。

  「你試嘗嘗看好不好?」

  於是在這種勸請下,他嘗了一口。他慢慢的嚼。這是一種又甜又咸簡直說不出的好味道。這東西吃到口裡就似乎是一些小蟲各帶了一身香氣滿口鑽。他慢慢的咽下,咽下以後是貪饞的望著這手上還拿著的東西。

  「好不好?」

  「好極了。我從不吃過這個。」

  「難道你家中不准你吃這個?」

  「不。」

  「那你在家中今天吃些什麼?你不說,我就猜得出,必定是火腿麵包,我聞過我那哥哥,他從別處宴會回來,吃了這個我就可以從他嘴巴邊聞得出。」

  「……」兔子是不知道說些什麼為好。

  「你歡喜吃奶油龍鬚菜不?我可不歡喜。」

  「是的,我也不。」

  「歡喜在你麵湯裡用一點胡椒末不?那個用多了,就會使人打噴嚏。」

  我們幫他說了罷,委實說,這個時候不拘什麼約翰·儺喜全不論,他要一點不拘什麼硬朗的東西咬著。許多的菜名,他連聽也不聽到說過,更不懂歡喜好不歡喜好!

  這女孩卻全不明白站在對面談話的小子,是挨了一整天又加上一早上的餓的一個人。她還同約翰·儺喜引出許多關於菜蔬的批評,說她第一歡喜的是那幾樣,第二又是那幾樣,決定不吃又是那幾樣。真瞧不出年紀小小倒是一個對於吃東西頂有知識的小姑娘。

  末了她又請約翰·儺喜勉強再吃一口試試。他當然是照辦了。

  他見了人家在一本冊的同他談天,且引出許多貴重菜名,竟想找一個機會說一句自己餓了的話也找不出。

  忽然聽到那屋裡有琴聲彈起來了。不久,又聽到一種頂柔和的女人聲音在那甬道上「瑪麗,瑪麗,」的喊,這一邊是「噯」的尖銳的答應著。她把那一段香腸接過手來,一面又向約翰·儺喜笑,說:「瞧,我娘又要我練習《明月曲》了,我真怕——你要不要這個?我想丟了。」

  約翰·儺喜不再答話,就把那段香腸搶過來了。香腸有了著落,瑪麗姑娘卻同這小子笑笑的點了一個頭,就把白衣裳的小小身子消失到那甬道裡。

  他是這樣搶來一段香腸的。

  約翰·儺喜先生怎樣得到一種固定的生活,這是又在這一次搶香腸的故事以後許多天的。他終日到一個鎮上去試行各樣得食的機會,得不到就又餓一頓也不要緊。天生一副很強健的身體,又正是熱天,各處可以睡,且肚子是那麼小,雖到極餓時兩個梭子形麵包就脹得他小肚子發胖,當然也就能象這世界上許多挨餓的孩子們仍然維持活下來了。有一次,這是算他最後挨餓的一次,餓極了,他不知道怎麼辦。好心好意問其他的人要一點吃的,別人卻趕他跑開。他走到那賣熟食鋪門前去,望到那玻璃窗裡整個的燒雞,整個的鴿子,還有更小一點整個的麻雀,都象很好吃。

  他上前去說,「這個你們既不吃,把我吃吧。」

  「滾開,你這小光棍!」

  他還怕別人是怪他不謙卑,於是又變更了調子軟軟的去央討。到頭還是被人用嗾狗出來的方法趕走了。

  無辦法的他,當真去搶是決會作的,他只有在一個空園坪裡草垛上哭。誰知這一哭卻哭著一個救命的人來了。那人是一個小地主,打這兒回家過身,聽到草垛上有小孩哭聲就過來看。第一眼看到的是兔子那一雙大耳朵。照相書上說來,大耳朵是有福氣的相,這兔子第一眼便使這人歡喜。

  他問他是怎麼樣來的,說不知道。他又問他關於他以前的事,也不知道。約翰·儺喜除了好好的用一種象出身高貴的聲調把自己的姓名告給那人外,記到的就是自己要飯的幾件事了。那人見他可憐,且從那一雙大耳朵上疑心這是一個流落的貴族,就告他若果是願意跟到他家中去,他可以找一點工作。

  「我餓了!」

  那人又告他,每天作點照樣的小事,也照樣有很好的牛肉麵包時,約翰·儺喜都象一匹小羊一樣,乖乖的跟這個人到這個人家中。

  每日作的事是極平常的事,抹一抹窗戶就成。天氣好,則放那兩匹山羊到野地去樂一陣。每到星期日,則換了新漿洗的衣衫隨到主人到鎮上的小禮拜堂去聽講。命運是這樣安排下來,且在一種吃牛肉麵包的環境下約翰·儺喜且把學問也得到了。那主人是孤身人,孤身而愛潔淨的習慣,也如所剩的一點產業一樣,便傳給了如今的約翰·儺喜先生。

  那主人是在約翰·儺喜二十六歲時死的,到約翰·儺喜二十九歲時,則已經得到那不明不白的一千二百鎊年金,已成了鎮上一個紳士了。這紳士到陪伴阿麗思小姐旅行時,與先前所不同的,不過是下巴的鬍子長短顏色兩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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