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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顧爾謙說:「我是要廣廣眼界,學是學不來的了!」不怕嘴酸舌乾地連聲讚嘆:「李先生,你的鋼筆書法也雄健得很,並且一手能寫好幾體字,變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寫得很糟,這些片子都是我指導我的學生寫的,有十幾個人的手筆在裏面。」顧先生搖頭道:「唉!名師必出高徒!名師必出高徒!」這樣上下左右打開了幾隻抽屜,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可看了。」顧爾謙道:「包羅萬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來不及阻止,他早拉開近箱底兩只抽屜──「咦!這不是卡片──」孫小姐湊上去瞧,不肯定地說:「這像是西藥。」

  李梅亭冰冷地說:「這是西藥,我備著路上用的。」顧爾謙這時候給好奇心支使得沒注意主人表情,又打開兩隻抽屜,一瓶瓶緊暖穩密地躺在棉花裏,露出軟木塞的,可不是西藥?李梅亭忍不住擠開顧爾謙道:「東西沒有損失,讓我合上箱子罷。」鴻漸惡意道:「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只怕腳夫手腳粗,扔箱子的時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應該仔細檢點一下。」李梅亭嘴裏說:「我想不會,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屜了。這箱裏一半是西藥,原瓶封口的消治龍、藥特靈、金雞納霜、福美明達片,應有盡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個人用不了這許多呀!是不是高松年託你替學校帶的?」梅亭像淹在水裏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鬆道:「對了!對了!內地買不到西藥,各位萬一生起病來,那時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勞呢!」

  辛楣笑道:「預謝,預謝!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有了下半箱的藥,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著。」顧爾謙道:「哪裏的話!李先生不但是學校的功臣,並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亞當和夏娃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顧爾謙也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維都挽回不來了,跟著的幾句話險的使他進地獄──「我這兩天冷熱不調,嗓子有點兒痛──可是沒有關係,到厲害的時候,我問你要三五片福美明達來含。」

  辛楣說在金華耽誤這好幾天,錢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餘錢攤出來,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顧都沒有把學校給的旅費全數帶上。這時候兩人也許又留下幾元鎮守口袋的錢,作香煙費,只合交出來五十餘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餘元。所住的旅館賬還沒有付,無論如何,到不了學校。大家議決拍電報給高松年,請他匯筆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銀行裏。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錢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個子兒不得浪費。李先生問,香煙如何。辛楣道,以後香煙也不許買,大家得戒煙。鴻漸道:「我早戒了,孫小姐根本不抽煙。」

  辛楣道:「我抽煙鬥,帶著煙草,路上不用買,可是我以後也不抽,免得你們瞧著眼紅。」李先生不響,忽然說:「我昨天剛買了兩罐煙,路上當然可以抽,只要不再買就是了。」當天晚上,一行五人買了三等臥車票在金華上火車,明天一早可到鷹潭,有幾個多情而肯遠遊的蚤虱一路陪著他們。

  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掛牌「客滿」,只好住在一家小店裏。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裏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昇而消散於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小飯店裏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後凋勁節。樓只擱著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胸擔保說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幾天才到麼?」大家讚他想得通。

  辛楣由夥計陪著先上樓去看臥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說:「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我們這店裏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這樓板也報信的。」夥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捨地把鐵箱託付給店主。樓上只有三間房還空著,都是單鋪,夥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裏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可是,我不願睡店裏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

  鴻漸道:「好房間為什麼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只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 題此永久紀念 濟南許大隆題。」記著中華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後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今朝有緣來相會 明日你東我向西。」又寫著:「大爺去也!」那感嘆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說白的調兒,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

  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 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生為健國之本,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只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麼?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說著,聽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夥計吵,兩人跑去瞧。那夥計因為店裏的竹榻全為添鋪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板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擱死人屍首用的,他不是欺負我麼?」夥計道:「店裏只有這塊板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顧爾謙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麼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並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傢夥全不懂規矩。」

  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發現以後,對顧爾謙不甚庇護,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插嘴道:「你把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麼!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床,我請你抽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著彷彿是香煙的樣品。夥計看只是給煙熏黃的指頭,並非香煙,光著眼道:「香煙在哪裏?」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抽。」夥計道:「你有香煙就給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氣得只好笑,顧先生勝利地教大家注意這夥計蠻不講理。結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小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罷。省得上街去找,也許價錢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夥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裏有什麼東西吃。夥計說有大白饅頭、四喜肉、雞蛋、風肉。鴻漸主張切一碟風肉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說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吩咐夥計下去準備。孫小姐說:「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店裏都是蒼蠅,饅頭和肉盡蒼蠅叮著,恐怕不大衛生。」

  李梅亭笑道:「孫小姐畢竟是深閨嬌養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只能到外國去了!我擔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裏有的是藥,」說時做個鬼臉,倒比他本來的臉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裏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全是煙火氣,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裏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肉,現在只是秋天,知道這風肉是什麼年深月久的古董。咱們別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

  夥計取下壁上掛的一塊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鑒,嘴裏連說:「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經這幾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肉會減瘦了。肉上一條蛆蟲從膩睡裏驚醒,載蠕載裊,李梅亭眼快,見了噁心,向這條蛆遠遠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號道:「這要不得!」夥計忙伸指頭按著這嫩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肉面的塵垢上劃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跡,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說:「沒有什麼呀!」

  顧爾謙冒火,連聲質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說:「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嘮嘮叨叨地牽涉適才床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肉裏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夥計再沒法毀屍滅跡,只反覆說:「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裏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蟲呀,沒有關係的,這叫『肉芽』──『肉』──『芽』。」方鴻漸引申說:「你們這店裏吃的東西都會發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見大家都笑,也生氣了,跟夥計用土話咕著。結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說只有照規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後準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大家沒精打埰地走回客棧,只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抽煙。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麼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髮,像中國寫意畫裏的滿樹梅花,頸裏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襯旗袍裏子用的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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