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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於斯』了。」鴻漸笑道:「我也這樣想。」顧爾謙聽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麼?」李梅亭聰明,說:「爾謙,你想這種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裏來看罷。」顧爾謙聽說是妓女,呆呆地觀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孫小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發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幾粒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

  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小姐進店。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裏沒睡好,回房躺著休息,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問有什麼好東西給他看。兩人懶起床,叫他自己看牆壁上的文獻。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佔據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臥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離,跳都跳得過去。你們起來瞧,床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兒──唉!你們沒結婚的人太不老實。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床上伸頭一瞧,果然適才倚門抽煙的女人對窗立著,慌忙縮頭睡下。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煙,黑眼鏡裏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聽那女人說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

  李先生如夢初醒地一跳道:「你問誰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這話並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蒙住頭,又趕快揭開被,要聽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幹什麼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裏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地道:「我們都是大學教授。」那女人道:「教書的?教書的沒有錢,為什麼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

  李先生只鼻子裏應一聲。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著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過進學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小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只說:「很多,很多──抽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氣,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

  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蔔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兒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面接洽。李先生千謝萬謝。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兒,一言不發,望著他們。二人欽佩他異想天開,真有本領。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說:「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說:「我知道這種女人路數多,有時用得著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李先生去後,辛楣和鴻漸睡熟了。鴻漸睡夢裏,覺得有東西在撞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個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被一道滾水注射的冰面,醒過來只聽見:「噲!噲!」昏頭昏腦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這面叫,正要關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驚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鏡的呢?侯營長來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壓在褥子下的西裝褲子和領帶取出,早刮過臉,皮破了好幾處,倒也紅光滿面。臨走時,李梅亭說妓女家裏不能白去的,去了要開銷,這筆交際費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經賠了一支香煙。大家擔保他,只要交涉順利,不但費用公擔,還有酬勞。

  李梅亭問他們要不要到辛楣房間裏去隔窗旁聽,「反正沒有什麼秘密的事。」餘人無此雅興,說現在四點鐘,上街蹓躂,六點鐘在吃早點那館子裏聚會。到時候,李梅亭興沖沖來了。大家忙問事情怎樣,李梅亭道:「明天正午開車。」大家還問長問短,李梅亭說這位侯營長晚上九點鐘要來看行李,有問題可以面詢。這些軍用貨車每輛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兩件,開向韶關去的,到了韶關再坐火車進湖南。一算費用比坐公共汽車貴一倍,「可是,」李梅亭說,「到處等汽車票,一等就是幾天,這房飯錢全省下來了。」辛楣躊躇說:「好是很好,可是學校匯到吉安的錢怎麼辦?」

  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個電報請高校長匯到韶關得了。」鴻漸道:「到韶關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路麼?」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校。」顧爾謙忙說:「李先生辦事不會錯。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髮都白了。」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鴻漸忍著氣道:「就是不坐軍車,交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辛楣桌下踢鴻漸一腳,嘴裏胡扯一陣,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孫小姐睜大的眼睛也恢復了常態。

  回旅館不多一會,夥計在梯子下口裏含著飯嚷:「侯營長來了!」大家趕下來。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有盡有,並未給鼻子擠去眉眼,鼻尖生幾個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聲說笑,一望而知是位豪傑。侯營長瞧見李梅亭,笑說:「怎麼我回到小王那裏,你已經溜了?什麼時候走的?」李梅亭支吾著忙把同行三人介紹,孫小姐還沒下來。

  侯營長演說道:「我們這貨車不能私帶客人的,帶客人違犯軍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們在國立學校教書,總算也是公務機關人員,所以冒險行個方便,懂不懂?我一個錢不要你們的,你們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這幾個錢,懂不懂?可是我手下開車的、押車的弟兄要幾個香煙錢,錢少了你們拿不出去,懂不懂?我並不要錢,你們行李不多罷?裏面沒有上海帶來的私貨罷?哈哈,你們念書人有時候很貪小便宜的!」笑得兩頰肌肉把鼻孔牽得更大了。

  大家同聲說不帶私貨,李梅亭指著自己的鐵箱道:「這是一件行李,樓上還有──」侯營長的眼睛忽然變成近視,努目注視了好一會才似乎看清了,放機關鎗似的說:「好傢夥!這是誰的?裏面什麼東西?這不能帶──」忽然又近視了,睜眼望著剛下梯來的孫小姐──「這也是你們同走的?這──這我也不能帶。方才跟你講不到幾句話,我就給人叫走了,沒交代清楚,女人不帶。要是女人可以帶,我早帶小王一二一,開步走了,哈哈。」孫小姐氣得嚶然作聲,鴻漸等候營長進了對門,向他已消滅的闊背出聲罵:「渾蛋!」辛楣和顧先生勸孫小姐不要介意,「這種人嘴裏沒有好話。」孫小姐道:「都是我一個人妨礙了你們搭車──」

  鴻漸道:「還有李先生這隻八寶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孫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這樣一說,鴻漸倒沒法損他了。

  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個說「僥倖」,還說:「失馬安知非福。帶槍桿的人不講理的,我們同走有孫小姐,一切該慎重。而且到韶關轉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錢也不合算,方先生說話對了。」在鷹潭這幾天裏,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慇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後跟辛楣笑說:「為了打茶圍那幾塊錢,怕我挑眼,就就樣沒志氣。我做了他,寧可掏腰包的。」

  鴻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自惜自憐,愈想愈懊悔這次的來。與李梅亭顧爾謙等為伍,就是可恥的墮落。這十來天的旅行磨得一個人志氣消沉。一天他同辛楣散步,聽見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講家鄉話,問起來果然是同鄉,逃難流落在此的。這小販只淡淡說聲住在本縣城裏那條街,並不向他訴苦經,借同鄉盤纏,鴻漸又放心、又感慨道:「這人準碰過不知多少同鄉的釘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歷過多少挫折,才磨練到這種死心塌地的境界。」

  辛楣笑他頹喪,說:「你這樣經不起打擊,一輩子戀愛不會成功。」鴻漸道:「誰像你肯在蘇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這幾天來心裏也悶,昨天半夜醒來,忽然想蘇文紈會不會有時候想到我。」鴻漸想起唐曉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頭突跳起,說:「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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