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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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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上下唇微分,睜大了眼,聽完,咬牙說:「好,咱們算散夥。行李衣服,你自己去辦,別再來找我。去年你浪蕩在上海沒有事,跟著趙辛楣算到了內地,內地事丟了,靠趙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丟了,現在再到內地投奔趙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輩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麼?你不但本領沒有,連志氣都沒有,別跟我講什麼氣節了。小心別討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厭,一腳踢你出來,那時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麼臉見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鴻漸再熬不住,說:「那麼,請你別再開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蹌退後,撞在桌子邊,手臂把一個玻璃杯帶下地,玻璃屑混在水裡,她氣喘說:「你打我?你打我!」衣服厚實的李媽像爆進來一粒棉花彈,嚷:「姑爺,你怎麼動手打人?你要打,我就叫。讓樓下全聽見——小姐,他打你什麼地方,打傷沒有?別怕,我老命一條跟他拼。做男人打女人!老爺太太沒打過你,我從小喂你吃奶,用氣力拍你一下都沒有,他倒動手打你!」說著眼淚滾下來。柔嘉也倒在沙發裡心酸啜泣。鴻漸瞧她哭得可憐,而不願意可憐,恨她轉深。李媽在沙發邊庇護著柔嘉,道:「小姐,你別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說時又拉起圍裙擦眼淚——「瞧,你打得她這個樣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訴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鴻漸厲聲道:「你問你小姐,我打她沒有?你快去請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媽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鐘,她又沖進來,說:「小姐,我請房東家大小姐替我打電話給姑太太,她馬上就來,咱們不怕他了。」鴻漸和柔嘉都沒想到她會當真,可是兩人這時候還是敵對狀態,不能一致聯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鴻漸驚奇地望著李媽,彷佛小孩子見了一隻動物園裡的怪獸。沉默了一會,鴻漸道:「好,她來我就走,你們兩個女人結了党不夠,還要添上一個,說起來倒是我男人欺負你們,等她走了我回來。」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願意姑母來把事鬧大,但瞧丈夫這樣退卻,鄙恨得不復傷心,嘶聲:「你是個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見你這個Coward!」每個字像鞭子打一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膽氣來,她還嫌不夠狠,順手抓起桌上一個象牙梳子盡力扔他。鴻漸正回頭要回答,躲閃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顴打個著,迸到地板上,折為兩段。柔嘉只聽見他「啊喲」叫痛,瞧梳子打處立刻血隱隱地紅腫,倒自悔過分,又怕起來,準備他還手。李媽忙在兩人間攔住。 鴻漸驚駭她會這樣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淚漬的臉像死灰,兩眼全紅,鼻孔翕開,嘴咽唾沫,又可憐又可怕,同時聽下面腳步聲上樓,不計較了,只說:「你狠,啊!你鬧得你家裡人知道不夠,還要鬧得鄰舍全知道,這時候房東家已經聽見了。你新學會潑辣不要面子,我還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師來了再學點新的本領,你真是個好學生,學會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饒她這一次。以後她再來教壞你,我會上門找她去,別以為我怕她。李媽,姑太太來,別專說我的錯,你親眼瞧見的是誰打誰。」走近門大聲說:「我出去了,」慢慢地轉門鈕,讓門外偷聽的人得訊走開然後出去。柔嘉眼睜睜看他出了房,癱倒在沙發裡,扶頭痛哭,這一陣淚不像只是眼裡流的,宛如心裡,整個身體裡都擠出了熱淚合在一起宣洩。(注:coward,懦夫。) 鴻漸走出門,神經麻木、不感覺冷,意識裡只有左頰在發燙。頭腦裡,情思彌漫紛亂像個北風飄雪片的天空。他信腳走著,徹夜不睡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盞盞彼此遞交。他彷佛另外有一個自己在說:「完了!完了!」散雜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開始覺得傷心。左頰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濕膩膩的,以為是血,嚇得心倒定了,腳裡發軟。走到燈下,瞧手指上沒有痕跡,才知道流了眼淚。同時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饑餓。鴻漸本能地伸手進口袋,想等個叫賣的小販,買個麵包,恍然記起身上沒有錢。肚子餓的人會發火,不過這火像紙頭燒起來的,不會耐久。他無處可去,想還是回家睡,真碰見了陸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動手,柔嘉報復得這樣狠毒,兩下勾銷。他看表上十點已過,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出來的,也許她早走了。至衖口沒見汽車,先放了心。 他一進門,房東太太聽見聲音,趕出來說:「方先生,是你!你們少奶奶不舒服,帶了李媽到陸家去了,今天不回來了。這是你房門的鑰匙,留下來交給你的。你明天早飯到我家來吃,李媽跟我說好的。」鴻漸心直沉下去,撈不起來,機械地接鑰匙,道聲謝。房東太太像還有話說,他三腳兩步逃上樓。開了臥室的門,撥亮電燈,破杯子跟斷梳子仍在原處,成堆的箱子少了一隻,他呆呆地站著,身心遲鈍得發不出急,生不出氣。 柔嘉走了,可是這房裡還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聲、她的說話,在空氣裡沒有消失。他望見桌上一張片子,走近一看,是陸太太的。忽然怒起,撕為粉碎,狠聲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滾你媽的蛋,替我滾,你們全替我滾!」這簡短一怒把餘勁都使盡了,軟弱得要傻哭個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覺得房屋旋轉,想不得了,萬萬生不得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經理,說妥了再籌旅費,舊曆年可以在重慶過。心裡又生希望,像濕柴雖點不著火,而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攏、裹緊,像滅盡燈火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饑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迷,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松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鑷不破了,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那只祖傳的老鐘從容自在地打起來,彷佛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下。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她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裡等鴻漸回家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裡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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