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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柔嘉不再說話,板著臉。吃飯時,方老太太苦勸鴻漸吃菜,說:「你近來瘦了,臉上一點不滋潤。在家裡吃些什麼東西?柔嘉做事忙,沒工夫當心你,你為什麼不到這兒來吃飯?從小就吃我親手做的菜,也沒有把你毒死。」柔嘉低頭,盡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飯,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婦的臉不像好對付的,不敢再撩撥,只安慰自己總算媳婦沒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鴻漸再三代母親道歉。柔嘉只簡單地說:「你當時盡她說,沒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學了一個乖。」一到家,她說胃痛,叫李媽沖熱水袋來暖胃。李媽忙問:「小姐怎麼吃壞了?」她說,吃沒有吃壞,氣倒氣壞了。在平時,鴻漸准要怪她為什麼把主人的事告訴用人,今天他不敢說。當夜柔嘉沒再理他。明早夫婦間還是鴉雀無聲。吃早點時,李媽問鴻漸今天中飯要吃什麼。鴻漸說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許不回來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媽,以後你可以省事了。姑爺從此不在家吃飯,他們老太太說你做的菜裡放毒藥的。」

  鴻漸皺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講——」

  柔嘉重頓著右腳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講。李媽在這兒做見證,我要講講明白。從此以後你打死我,殺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們詩禮人家做羹飯祭我,我的鬼也不來的——」說到此處眼淚奪眶而出,鴻漸心痛,站起來撫慰,她推開他——「還有,咱們從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來說。我們全要做漢奸,只有你方家養的狗都深明大義的。」說完,回身就走,下樓時一路哼著英文歌調,表示她滿不在乎。

  鴻漸鬱悶不樂,老家也懶去。遯翁打電話來催。他去聽了遯翁半天議論,並沒有實際的指示和幫助。他對家裡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來了,到那家轉運公司去找它的經理,想問問旅費,沒碰見他,約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個空。這時候電車裡全是辦公室下班的人,他擠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樣消釋柔嘉的怨氣。在街口瞧見一部汽車,認識是陸家的,心裡就鯁一鯁。

  開後門經過跟房東合用的廚房,李媽不在,火爐上燉的罐頭喋喋自語個不了。他走到半樓,小客室門罅開,有陸太太高聲說話。他沖心的怒,不願進去,腳彷佛釘住。只聽她正說:「鴻漸這個人,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媽講。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樣,不能spoil的,你太依順他——」他血升上臉,恨不能大喝一聲,直撲進去,忽聽李媽腳步聲,向樓下來,怕給她看見,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門。火冒得忘了寒風砭肌,不知道這討厭的女人什麼時候滾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飯了,反正失業準備討飯,這幾個小錢不用省它。(注:spoil,此處指寵愛、驕縱。)

  走了幾條馬路,氣憤稍平。經過一家外國麵包店,櫥窗裡電燈雪亮,照耀各式糕點。窗外站一個短衣襤褸的老頭子,目不轉睛地看窗裡的東西,臂上挽個籃,盛著粗拙的泥娃娃和蠟紙黏的風轉。鴻漸想現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這種笨樸的玩具了,講究的洋貨有的是,可憐這老頭子,不會有生意。忽然聯想到自己正像他籃裡的玩具,這個年頭沒人過問,所以找職業這樣困難。他歎口氣,掏出柔嘉送的錢袋來,給老頭子兩張鈔票。麵包店門口候客人出來討錢的兩個小乞丐,就趕上來要錢,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餓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國館子,正要進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錢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風裡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今天真是晦氣日子!只好回家,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一股怨毒全結在柔嘉身上。假如陸太太不來,自己決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就不會丟錢袋,而陸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請上門的——柔嘉沒請也要冤枉她。並且自己的錢一向前後左右口袋裡零碎擱著,扒手至多摸空一個口袋,有了錢袋一股腦兒放進去,倒給扒手便利,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媽在廚房洗碗,見他進來,說:「姑爺,你吃過晚飯了?」他只作沒聽見。李媽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板著臉回家,擔心地目送他出廚房,柔嘉見是他,擱下手裡的報紙,站起來說:「你回來了!外面冷不冷?在什麼地方吃的晚飯?我們等等你不回來,就吃了。」

  鴻漸準備趕回家吃飯的,知道飯吃過了,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彷佛這事為自己的怒氣築了牢固的基礎,今天的吵架吵得響,沉著臉說:「我又沒有親戚家可以去吃白食,當然沒有吃飯。」

  柔嘉驚異道:「那麼,快叫李媽去買東西。真糟糕!家裡的餅乾前天吃完了我忘掉去買,要給你點點饑的東西也沒有!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叫我們好等!姑媽特來看你的。等等你不來,我就留她吃晚飯了!」

  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道:「哦!原來她來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飯吃掉了,我自己倒沒得吃。承她情來看我,我沒請她來呀!我不上她的門,她為什麼上我的門?姑母要留住吃飯,丈夫是應該挨餓的。好,稱了你的心罷,我就餓一天,不要李媽去買東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報紙,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這不識抬舉的傢伙。你願意挨餓,活該,跟我不相干。報館又不去了,深明大義的大老爺在外面忙些什麼國家大事呀?到這時候才回來!家裡的開銷,我負擔一半的,我有權利請客,你管不著。並且,李媽做的菜有毒,你還是少吃為妙。」

  鴻漸餓上加氣,胃裡刺痛,身邊零用一個子兒沒有了,要明天上銀行去拿,這時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說:「反正我餓死了你快樂,你的好姑母會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瘋了。餓不死的,餓了可以頭腦清楚點。」

  鴻漸的憤怒像第二陣潮水冒上來,說:「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傳授你的密訣?『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餓他,凍他,虐待他。』」

  柔嘉仔細研究他丈夫的臉道:「哦,所以房東家的老媽子說看見你回來的。為什麼不光明正大上樓呀?偷偷摸摸像個賊,躲在半樓梯偷聽人說話。這種事只配你的二位弟媳婦去幹,虧你是個大男人!羞不羞?」

  鴻漸道:「我是要聽聽,否則我真蒙在鼓裡,不知道人家在背後怎麼糟蹋我呢?」

  「我們怎樣糟蹋你?你何妨說?」

  鴻漸擺空城計道:「你心裡明白,不用我說。」

  柔嘉確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飯的事講給姑母聽,兩人一唱一和地笑駡,以為全落在鴻漸耳朵裡了,有點心慌,說:「本來不是說給你聽的,誰教你偷聽?我問你,姑母說要替你在廠裡找個位置,你的尖耳朵聽到沒有?」

  鴻漸跳起來大喝道:「誰要她替我找事?我討飯也不要向她討!她養了Bobby跟你孫柔嘉兩條狗還不夠麼?你對她說,方鴻漸『本領雖沒有,脾氣很大』,資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兩人對站著。柔嘉怒得眼睛異常明亮,說:「她那句話一個字兒沒有錯。人家倒可憐你,你不要飯碗,飯碗不會發黴。好罷,你父親會替你『找出路』。不過,靠老頭子不稀奇,有本領自己找出路。」

  「我誰都不靠。我告訴你,我今天已經拍電報給趙辛楣,方才跟轉運公司的人全講好了。我去了之後,你好清靜,不但留姑媽吃晚飯,還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乾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讓她養了你罷,像Bobby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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