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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鴻漸咄咄道:「那裡來的話!真是神經過敏。」

  「我一點兒不神經過敏。你儘管去,我決不扣留你。倒讓你的朋友說我『千方百計』嫁了個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鬆,倒讓你說家累耽誤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飯,從來沒叫你養過,我不是你的家累,你這次去了,回來不回來,悉聽尊便。」

  鴻漸歎氣道:「那麼——」柔嘉等他說:「我就不去,」不料他說——「我帶了你同進去,那總好了。」

  「我這兒好好的有職業,為什麼無緣無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裡面,萬一兩個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養咱們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沒有事,那時候你不知要怎樣欺負人呢!辛楣信上沒說提拔我,我進去幹麼?做花瓶?太醜,沒有資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媽子。」

  「活見鬼!活見鬼!我沒有欺負你,你自己動不動表示比我能幹,賺的錢比我多。你現在也知道你在這兒是靠親戚的面子,到了內地未必找到事罷。」

  「我是靠親戚,你呢?沒有親戚可靠,靠你的朋友,咱們倆還不是彼此彼此?並且我從來沒說我比你能幹,是你自己心地齷齪,咽不下我賺的錢比你多。內地呢,我也到過。別忘了三閭大學停聘的不是我。我為誰犧牲了內地的事到上海來的?真沒有良心!」

  鴻漸氣得冷笑道:「提起三閭大學,我就要跟你算賬。我懊悔聽了你的話,在衡陽寫信給高松年謝他,准給他笑死了。以後我再不聽你的話。你以為高松年給你聘書,真要留你麼?別太得意,他是跟我搗亂哪!你這傻瓜!」

  「反正你對誰的話都聽,尤其趙辛楣的話比聖旨都靈,就是我的話不聽。我只知道我有聘書你沒有,管他『搗亂』不『搗亂』,高松年告訴你他在搗亂?你怎麼知道?不是自己一個指頭遮羞麼?」

  「是的。他真心要留住你,讓學生再來一次Beat down Miss Sung呢。」

  柔嘉臉紅得像鬥雞的冠,眼圈也紅了,定了定神,再說:「我是年輕女孩子,大學剛畢業,第一次做事,給那些狗男學生欺負,沒有什麼難為情。不像有人留學回來教書,給學生上公呈要攆走,還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飯碗。」

  鴻漸有幾百句話,同時奪口而出,反而一句說不出。柔嘉不等他開口,說:「我要睡了,」進浴室漱口洗臉去,隨手帶上了門。到她出來,鴻漸要繼續口角,她說:「我不跟你吵。感情壞到這個田地,多說話有什麼用?還是少說幾句,留點餘地罷。你要吵,隨你去吵;我漱過口,不再開口了。」說完,她跳上床,蓋上被,又起來開抽屜,找兩團棉花塞在耳朵裡,躺下去,閉眼靜睡,一會兒鼻息調勻,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來,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對她的身體揮拳作勢。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氣又暗笑。

  明天晚上,鴻漸回來,她燒了橘子酪等他。鴻漸嘔氣不肯吃,熬不住嘴饞,一壁吃,一壁罵自己不爭氣。她說:「回辛楣的信你寫了罷?」他道:「沒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說:「我不是不許你去,我勸你不要鹵莽。辛楣人很熱心,我也知道。不過,他有個毛病,往往空口答應在前面,事實上辦不到。你有過經驗的。三閭大學直接拍電報給你,結果還打了個折扣,何況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過泛泛說句謀事有可能性呢?」鴻漸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計』,足智多謀,層出不窮。幸而他是個男人,假使他是個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樣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輕鬆地笑道:「為你吃醋,還不好麼?假使他是個女人,他會理你,他會跟你往來?你真在做夢!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罵,今天還要討你好。」

  報館為了言論激烈,收到恐嚇信和租界當局的警告。辦公室裡有了傳說,什麼出面做發行人的美國律師不願意再借他的名字給報館了,什麼總編輯王先生和股東鬧翻了,什麼沈太太替敵偽牽線來收買了。鴻漸跟王先生還相處得來,聽見這許多風聲,便去問他,順便給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為然,但勸鴻漸暫時別辭職,他自己正為了編輯方針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爭,不久必有分曉。鴻漸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強你。不過,辛楣把你重托給我的,我有什麼舉動,一定告訴你,決不瞞你什麼。」鴻漸回去對柔嘉一字不提。他覺得半年以來,什麼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這次偏偏自己單獨下個決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幹壞事的快樂。柔嘉知道他沒回辛楣的信,自以為感化勸服了他。

  舊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剛要出門。鴻漸道:「別忘了,今天咱們要到老家裡吃冬至晚飯。昨天老太爺親自打電話來叮囑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樑皺一皺,做個厭惡表情道:「去,去,去!『醜媳婦見公婆』!真跟你計較起來,我今天可以不去。前一晚姑母家裡宴會,你不肯陪我去,為什麼今天我要陪你去?」鴻漸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對你說說,否則,你占了我的便宜還認為應該的呢。我回家來等你回來了同去,叫我一個去,我不肯的。」鴻漸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門,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沒回答就出門了。她出門不久,王先生來電話,請他立刻去。他猜想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見了他,苦笑道:「董事會昨天晚上批准我辭職,隨我什麼時候離館,他們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辦交代,先通知你一聲。」鴻漸道:「那麼我今天向你辭職——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書面辭職?」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鴻漸道:「這是我私人的事。」

  王先生是個正人,這次為正義被逼而走,喜歡走得熱鬧點,減少去職的淒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機關裡,人總有人可替,座位總有人來坐。嘔氣辭職只是辭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著不會肚子餓,椅子立著不會腿酸的。不過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氣的印象。鴻漸雖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湊個數目。所以他跟著國內新聞、國外新聞、經濟新聞以及兩種副刊的編輯同時提出辭職。報館管理方面早準備到這一著,夾袋裡有的是人;並且知道這次辭職有政治性,希望他們快走,免得另生枝節,反正這月的薪水早發了。

  除掉經濟新聞的編者要挽留以外,其餘王先生送閱的辭職信都一一照準。數據室最不重要,隨時可以換人力,所以鴻漸失業最早,第一個准辭。當天下午,他丈人聽到消息,忙來問他,這事得柔嘉同意沒有,他隨口說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鴻漸想明天不來了,許多事要結束,打電話給柔嘉,說他今天沒工夫回家同去,請她也直接去罷,不必等。電話裡聽得出她很不高興,鴻漸因為丈人忽然又走來,不便解釋。

  他近七點鐘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沒打電話問柔嘉走了沒有,她很可能不肯單獨來。大家見了他,問怎麼又是一個人來,母親鐵青臉說:「你這位奶奶真是貴人不踏賤地,下帖子請都不來了。」鴻漸正在解釋,柔嘉進門。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說:「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強笑了笑,彷佛笑痛了臉皮似的。柔嘉藉口事忙。三奶奶說:「當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們忙多了。」二奶奶說:「辦公有一定時間的,大哥,三弟,我們老二也在外面做事,並沒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務,所以分不出工夫來看我們了。」

  鴻漸因為她們說話像參禪似的,都隱藏機鋒,聽著徒亂人意,便溜上樓去見父親。講不到三句話,柔嘉也來了,問了遯翁好,寒暄幾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現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緣故了。你為什麼向報館辭職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應該先到這兒來請教爹爹。」遯翁沒聽兒子說辭職,失聲驚問。鴻漸窘道:「我正要告訴爹呢——你——你怎麼知道的?」

  柔嘉道:「爸爸打電話給我的,你還哄他!他都沒有辭職,你為什麼性急就辭,待下去看看風頭再說,不好麼?」鴻漸忙替自己辯護一番。遯翁心裡也怪兒子莽撞,但不肯當媳婦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無可挽回,便說:「既然如此,你辭了很好。咱們這種人,萬萬不可以貪小利而忘大義。我所以寧可逃出來做難民,不肯回鄉,也不過為了這一點點氣節。你當初進報館,我就不贊成,覺得比教書更不如了。明天你來,咱們爺兒倆討論討論,我替你找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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