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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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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對太太的執拗毫無辦法,怒目注視她半天,憤然開門出去,直撞在李媽身上。他推得她險的摔下樓梯,一壁說:「你偷聽夠了沒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 他報館回來,柔嘉已經睡了,兩人不講話。明天也複如是。第三天鴻漸忍不住了,吃早飯時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響,柔嘉依然不睬。鴻漸自認失敗,先開口道:「你死了沒有?」柔嘉道:「你跟我講話,是不是?我還不死呢,偏不讓你清淨!我在看你拍筷子,頓碗,有多少本領施展出來。」鴻漸歎氣道:「有時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頓。」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動手打我的時候不遠了。」這樣,兩人算講了和。不過大吵架後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麼你為什麼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後,發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在兼編《文化與藝術》副刊。她丰采依然,氣味如舊,只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裡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我覺得面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了一切的一切心裡多少煩悶!」 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近碰見曹太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胡塗!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托我替她辦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事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四顧無人注意,然後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鴻漸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後幾步,連聲說「是」。 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後,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一個呢。」鴻漸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麼?您心裡明白,喂,別燒盤。」他才會意是唐曉芙,笑駡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算碰見她又怎麼樣?」柔嘉道:「問你自己。」他歎口氣道:「只有你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裡!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記得我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談戀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 柔嘉道:「你議論發完沒有?我只有兩句話:第一,你這人全無心肝,我到現在還把戀愛看得很鄭重;第二,你真是你父親的兒子,愈來愈頑固。」鴻漸道:「怎麼『全無心肝』,我對你不是很好麼?並且,我這幾句話不過是泛論,你總是死心眼兒,喜歡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說,你結婚以前沒發現我的本來面目,現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說了半天廢話,就是這一句話中聽。」鴻漸道:「你年輕得很呢,到我的年齡,也會明白這道理了。」 柔嘉道:「別賣老,還是剛過三十歲的人呢!賣老要活不長的。我只怕不到三十歲,早給你氣死了。」鴻漸笑道:「柔嘉,你這人什麼都很文明,這句話可落伍。還像舊式女人把死來要挾丈夫的作風,不過不用刀子、繩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氣』,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挾誰?嚇誰?不過你別樂,我不饒你的。」鴻漸道:「你又當真了!再講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罷,明天一早你要上辦公室的,快閉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夠,明天腫了,你姑母要來質問的,」說時,拍小孩睡覺似的拍她幾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現在想到重逢唐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於衷,真見了面,准也如此。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自己早死了,愛她,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憶裡,立碑誌墓,偶一憑弔,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彷佛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鴻漸進了報館兩個多月,一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筆名登的一條啟事,大概說她一向致力新聞事業,不問政治,外界關於她的傳說,全是捕風捉影云云。他驚疑不已,到報館一打聽,才知道她丈夫已受偽職,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話,便寫信把這事報告,問他結婚沒有,何以好久無信。他回家跟太太討論這件事,她也很惋惜。不過,她說:「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編的副刊並不精采。她自己寫的東西,今天明天,搬來搬去,老是那幾句話,倒也省事。看報的人看完就把報紙扔了,不會找出舊報紙來對的。想來她不要出集子,否則幾十篇文章其實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話了。像她那樣,《家庭與婦女》,我也會編;你可以替她的缺,編《文化與藝術》。」 鴻漸道:「我沒有你這樣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實招供給你聽罷:《家庭與婦女》裡《主婦須知》那一欄,什麼『醬油上澆了麻油就不會發黴』等等,就是我寫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說:「笑死我了!你懂得什麼醬油上澆麻油!是不是向李媽學的?我倒一向沒留心。」鴻漸道:「所以你這個家管不好呀。李媽好好的該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沒有稿子,跟我來訴苦,說我數據室應該供給數據。我怕聞她的味道,答應了她,可以讓她快點走。所以我找到一本舊的《主婦手冊》,每期抄七八條,不等她來就送給她。你沒有那種氣味,要拉稿子,我第一個就不理你。」柔嘉皺眉道:「你不說好話,聽得我噁心。你這話給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滬西七十六號(注:敵偽特務機構)去受拷打。」他夫人開的玩笑使他頓時嚴肅,說: 「我想這兒不能再住下去。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當初不願意來了。」 三星期後一個星期六,鴻漸回家很早。柔嘉道:「趙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為有什麼要緊事,拆開看了。對不住。」 鴻漸一壁換拖鞋道:「他有信來了!快給我看,講些什麼話?」 「忙什麼?並沒有要緊的事。他寫了快信,要打回單,倒害我找你的圖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樓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後圖章別東擱西擱,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來容易。這是咱們回上海以後,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罷?我以為不必發快信,多寫幾封書信,倒是真的。」 鴻漸知道她對辛楣總有點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簡單,說歷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來渝為上,或能同在一機關中服務,可到上次轉運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辦事處見薛經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內子囑筆敬問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見燈光,心裡高興,但不敢露在臉上,只說:「這傢伙!結婚都不通知一聲,也不寄張結婚照來。我很願意你看看這位趙太太呢。」 「我不看見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蘇小姐,我全瞻仰過了。想來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張照相來,給你看看。」 「咱們結婚照送給他的。不是我離間,我看你這位好朋友並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罷?他才潦潦草草來這麼一封信,結婚也不通知你。他闊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沒收到回信,決不再去第二封。」 鴻漸給她說中了心事,支吾道:「你總喜歡過甚其詞,我前後不過給他三封信。他結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禮;他體諒我窮,知道咱們結婚受過他的厚禮,一定要還禮的。」 柔嘉乾笑道:「哦,原來是這個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畢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過,喜事不比喪事,禮可以補送的,他應當信上乾脆不提『內子』兩個字。你要送禮,這時候盡來得及。」 鴻漸被駁倒,只能敲詐道:「那麼你替我去辦。」 柔嘉一壁刷著頭髮道:「我沒有工夫。」 鴻漸道:「早晨出去還是個人,這時候怎麼變成刺蝟了!」 柔嘉道:「我是刺蝟,你不要跟刺蝟說話。」 沉默了一會,刺蝟自己說話了:「辛楣信上勸你到重慶去,你怎麼回復他?」 鴻漸囁嚅道:「我想是想去,不過還要仔細考慮一下。」 「我呢?」柔嘉臉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葉窗的窗子。鴻漸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靜寂。 「就是為了你,我很躊躇。上海呢,我很不願住下去。報館裡也沒有出路,這家庭一半還虧妳維持的——」鴻漸以為這句話可以溫和空氣——「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裡面去碰碰運氣。不過事體還沒有定,帶了家眷進去,許多不方便,咱們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當然記得。辛楣是結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計劃我一個人先進去,有了辦法,再來接你。你以為何如?當然這要從長計議,我並沒有決定。你的意見不妨說給我聽聽。」鴻漸說這一篇話,隨時準備她截斷,不知道她一言不發,盡他說。這靜默使他愈說愈心慌。 「我在聽你做多少文章。儘管老實講得了,結了婚四個月,對家裡又醜又凶的老婆早已厭倦了——壓根兒就沒愛過她——有機會遠走高飛,為什麼不換換新鮮空氣。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結婚是他——我想著就恨——幫你恢復自由也是他。快寫罷!他提拔你做官呢,說不定還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們是不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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