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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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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笑道:「娘又說外行話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機器當應有盡有,就是不大牢。」他母親道:「我是說它不牢。」遯翁挑好掛鐘的地點,吩咐女用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鐘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詳著壁上的鐘,躊躇滿志,對兒子說:「其實還可以高一點——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只鐘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鐘只走慢七分鐘,記好,要走慢七分鐘。」 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說:「這種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紅木的好,多少錢買的?」她聽說是柔嘉姑丈送的,便問:「柔嘉家裡給她東西沒有:」鴻漸撒謊道:「那一間客室兼飯室的器具是她父母買的——」看母親臉上並不表示滿足——「還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辦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滿足,可是鴻漸一時想不起貴重的東西來替丈人家掙面子。方老太太指鐵床道:「這明明是你們自己買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鴻漸不耐煩道:「床總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佈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責任,便不說了。 遯翁夫婦又問柔嘉每天什麼時候回來,平常吃些什麼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開銷一天,一月要用幾擔煤球等等。鴻漸大半不能回答,遯翁搖頭,老太太說:「全家托一個用人,太粗心大意了。這個李媽靠得住靠不住?」鴻漸道:「她是柔嘉的奶媽,很忠實,不會揩油。遯翁「哼」一聲道:「你這胡塗人,知道什麼?」老太太說:「家裡沒有女主人總不行的。我要勸柔嘉別去做事了。她一個月會賺多少錢!管管家事,這幾個錢從柴米油鹽上全省下來了。」 鴻漸忍不住說老實話:「她廠裡酬報好,賺的錢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敵意地靜默,老太太覺得兒子偏袒媳婦,老先生覺得兒子坍盡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後,遯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麼可以讓女人賺的錢比他多!這種丈夫還能振作幹綱麼?」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麼本領,咱們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應當把廠裡的事讓給老大去做。」遯翁長歎道:「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罷!」 柔嘉回家,剛進房,那只鐘表示歡迎,發條唏哩呼嚕轉了一會,當當打了五下。她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呀,不對,我表上快六點鐘了。」李媽一一報報告。柔嘉問:「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沒有?」李媽說沒有。柔嘉又問她今天買的什麼菜,釋然道:「這些菜很好,倒沒請老太太看看,別以為咱們餓瘦了她兒子。」李媽道:「我只煎了一塊排骨給姑爺吃,留下好幾塊生的浸在醬油酒裡,等一會煎了給你吃晚飯。」 柔嘉笑道:「我屢次教你別這樣,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麼許多!你應當儘量給姑爺吃,他們男人吃量大,嘴又饞,吃不飽要發脾氣的。」李媽道:「可不是麼?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沒想到她會把鴻漸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從小就聽見你講,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兒全吃了,給你吃粽子跟兒,對不對?」李媽補充道:「粽子跟兒大,沒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脹了好幾天呢!」 晚上鴻漸回來家,說明鐘的歷史,柔嘉說:「真是方家三代傳家之寶——咦,怎麼還是七點鐘?」鴻漸告訴她每點鐘走慢七分鐘的事實。柔嘉笑道:「照這樣說,恐怕它短針指的七點鐘,還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點鐘,要它有什麼用?」她又說鴻漸生氣的時候,拉長了臉,跟這只鐘的輪廓很相像。鴻漸這兩天傷風,嗓子給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發現你說話以前嗓子裡唏哩呼嚕,跟它打的時候發條轉動的聲音非常之像。你是這鐘變出來的妖精。」兩人有說有笑,彷佛世界上沒有夫婦反目這一會事。 一個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來作首次拜訪。鴻漸在報館裡沒回來,柔嘉忙做茶買點心款待,還說:「為什麼兩個孩子不帶來?回頭帶點糖果回去給他們吃。」三奶奶道:「阿凶吵著要跟我來,我怕他來了闖禍,沒帶他。」二奶奶道:「我對阿凶說,大娘的房子乾淨,不比在家裡可以隨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誠實道:「哪裡的話!很好帶他來。」 三奶奶覺得兒子失了面子,報復說:「我們的阿凶是沒有靈性的,阿醜比他大不了幾歲,就很有心思,別以為他是個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髒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頓打,從次他記在心裡,不敢跟你胡鬧。」兩人為了兒子暫時分裂,頃刻又合起來,同聲羡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說她好福氣。 三奶奶怨慕地說:「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也能夠分出來獨立門戶呢!當然現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少光。」二奶奶道:「他們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換,我們是輪不到的。」柔嘉忙說:「我也很願意住在大家庭裡,事省,開銷省。自開門戶有自開門戶的麻煩,柴米油鹽啦,水電啦,全要自己管。鴻漸又沒有二弟三弟能幹。」 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裡過胡塗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細,內內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太遠了。」柔嘉怕他們回去搬嘴,不敢太針鋒相對。 她們把兩間房裡的器具細看,問了價錢,同聲推尊柔嘉能幹精明,會買東西,不過時時穿插說:「我在什麼地方也看見這樣一張桌子(或椅子),價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沒有買。」三奶奶問柔嘉道:「你有沒有擱箱子的房間?」柔嘉道:「沒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擱在臥室裡。」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擱箱子的房間,也擱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時候,新房背後算有個後房,我陪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桌面啦,怎麼也放不下,弄得新房裡都擱滿了,看了真不痛快。」 三奶奶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死日本人把我們這些東西全搶光,想起來真傷心!現在要一件沒一件,都要重新買。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從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現在自己倒沒得穿!」二奶奶也開了自己嫁妝的虛賬,還說:「倒是大姐姐這樣好。外國在打仗啦,上海還不知道怎樣呢!說不定咱們再逃一次難。東西多了,到時候帶又帶不走,丟了又捨不得。三妹,你還有點東西,我是什麼都沒有,走個光身,倒也乾脆,哈哈!咱們該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們倆來調查自己陪嫁的,氣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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